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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六


  玄難黯然道:「玄苦師兄不幸遭逆徒暗算,已圓寂歸西。」那人木然半晌,突然間向上一躍,高達丈餘,身子尚未落地,只聽得半空中他大放悲聲,哭了起來。玄難和公冶乾等都是吃了一驚,沒想到此人這麼一大把年紀,哭泣起來的情狀卻如小孩子一般。他雙足一著地,立即坐倒,用力將自己鬍子一把把的抓了下來,兩隻腳猶如擂鼓般不住擊打地面,哭道:「玄苦,你怎麼不知會我一聲,就此死了?這不是豈有此理麼?我這一曲『梵音普奏』,許多人聽過都不懂其中道理,你卻說道此曲中大含禪意,能使你功力精進,聽了一遍又是一遍。你這個玄難師弟,未必有你這般悟性,只怕我是要對牛彈琴,牛不入耳了!唉!唉!我好命苦啊!」

  玄難初時聽他痛哭,心想他是個至性之人,悲傷師兄之死,忍不住放聲大號,但越聽越是不對,原來他是哀悼世上少了個知音人,哭到後來,竟說對自己彈琴乃是「對牛彈琴」。他是個有德高僧,聽了也不生氣,只是微微一笑,心道:「他這群人個個都是瘋瘋癲癲,不可理喻。這人內力雖強,性子脾氣,與他的一批把弟,也還是一丘之貉,這才叫做物以類聚了。」

  只聽那人又哭道:「玄苦啊玄苦,我為了報答知己,苦心孤詣的又替你創了一首新曲,叫做『一葦吟』,頌揚你們少林寺始祖達摩老祖一葦渡江的偉績。你怎麼也不聽了?」他忽然轉頭向玄難道:「玄苦師兄的墳墓葬在那裏?你快快帶我去,快快!越快越好。我到他墳上彈奏這首新曲,說不定能令他聽得心曠神怡,活了轉來。」

  玄難道:「施主不可胡言亂語,我師兄圓寂之後,早就火化成灰了。」那人獃了一獃,忽地一躍而起,說道:「很好,你將他的骨灰給我,我用牛皮膠把他骨灰調開了,都粘在我瑤琴之下,從此每彈一曲,他都能聽見。你說妙是不妙?哈哈,哈哈,我這主意可好?」他越說越是高興,不由得拍手大笑,驀地裏見那美婦人倒在一旁,驚道:「咦,七妹,怎麼了?是誰傷了你?」阿碧道:「師父,這中間有點誤會,是你老人家到了,那是再好不過。」

  那人道:「甚麼誤會?是誰誤會了?總而言之,傷害七妹的就不是好人。啊喲,八弟也受了傷,傷害八弟的也不是好人。那幾個不是好人?自己報名,自報公議,這可沒得說的。阿碧,你到那邊樹上去將我的琴兒取下來。」

  阿碧應了聲:「是!」不再聽師父嘮叨,便縱身奔向樹林,眾人遠遠望見一縷淡綠色的人影躍向樹間,取了甚麼物事,跳下地來,奔到另一株樹下,又躍了上去。玄難和公冶乾等這才明白,原來他是在高樹上放置了好幾張琴,再以深厚內力遙加撥弄,因此琴音忽東忽西,難以捉摸。各人在樹林中追尋數次,始終沒能發見彈琴之人,便是此故。只不過眼見阿碧從東邊奔到西邊,相距有十餘丈之遙,難道這老者內功之深,竟能遠及十餘丈外?而且撥弄琴弦,彈奏成曲,如此神乎其技,簡直是匪夷所思了。只見阿碧抱了七八張瑤琴,從林中奔了出來,走到半途,忽然身子一晃,摔倒在地。

  阿碧這一摔倒,那彈琴的老者與公冶乾等一干人都是吃了一驚。公冶乾急忙向她奔了過去,只覺得左側一陣微風掠過,那老者已將阿碧托在雙臂之中。公冶乾心想:「這位老先生的輕身功夫好高。」三個起落,到了他二人身前,向阿碧臉上一瞧,心中一塊大石登時落下,只見她臉如朝霞,紅撲撲的極是精神,嘴角邊兀自微笑,便笑道:「六妹,你向師父撒嬌麼?這可嚇壞我啦。」阿碧並不回答,突然之間,幾滴水珠落到了阿碧桃花般的臉上,公冶乾一怔,雙目平視,見到那老者臉如土色,眼淚簌然而下。公冶乾大是奇怪,心道:「這老兒又發甚麼瘋了?」那老者向公冶乾瞪了一眼,低聲道:「別作聲。」抱著阿碧,急速回到眾人之前。

  風波惡道:「六妹,你怎麼——」一句話沒說完,那老者道:「大禍臨頭,大禍臨頭!」他東張西望,臉上神色極是驚懼,說道:「來不及逃走啦!快,快,大家都進屋去。」包不同生平最喜與人作對,聽那老者嚇得說話聲音也發抖了,便大聲道:「甚麼大禍臨頭?天坍下來麼?」那老者道:「快,快進去!」

  包不同道:「你老先生儘管請便,我包不同可不進去。六妹——」那老者左手仍是抱著阿碧,右手突然向前一伸,一把抓住了包不同胸口穴道。他這一下出手實在太快,包不同猝不及防之下,已然被制,只覺身子被對方向上一提,雙足離地,不由自主的被那老者提著奔進了大門。玄難和公冶乾都是大為詫異,正要開口說話,那使棋盤的中年人低聲道:「大師父,大家快快進屋,有一個厲害之極的大魔頭轉眼便到。」玄難一身神功,在武林中罕有對手,怕甚麼大魔頭、小魔頭?問道:「那一個大魔頭?喬峰麼?」那人搖頭道:「不是,不是,比喬峰可厲害狠毒得多了。是星宿老怪。」

  玄難微微一哂,道:「是星宿老怪,那是再好不過,老衲正要找他。」那中年人道:「你武功高強,自然不怕他。不過這裏人人都給他整死,只你一個人活著,倒也慈悲得緊。」他這幾句是譏諷之言,可是卻真靈驗,玄難一怔,心想此言不錯,便道:「好,大家進去!」便在這時,阿碧的師父已放下包不同與阿碧,又從門內奔了出來,連聲催促:「快,快!還等甚麼?」

  他一眼之下,便見到這些人中以風波惡最是桀驁不馴,左手反手一掌,向他右頰便橫掃了過去。風波惡雖是好勇鬥狠,可真沒料到六妹這個師父說打便打,此時他體內寒毒已開始發作,正自難當,一見那老者手掌打來,急忙低頭讓過。不料這老者左手一掌沒使老了,突然間換力向下一沉,已抓住了風波惡的後頸,說道:「快,快,快進去!」像提小雞一般,將風波惡提了進去。

  公冶乾心中滿不是滋味,兩個把弟都是一招之間,便給這老者制住,雖然他是阿碧的師父,不能說是外人,但姑蘇慕容氏何等威風,多大的聲名,慕容公子的手下人卻如此不濟,在少林派眾僧之前,終究是大大的丟臉。玄難見他臉色有異,猜到了他的心情,又見這老者接連制服包不同、風波惡,手法之快,招數之高,實不在己之下,但他對星宿老怪居然怕得如此厲害,可見那魔頭實是不可小覷,說道:「公冶施主,大家還是進去,從長計議的便是。」當下慧字六僧抬起玄痛的屍身,公冶乾抱了鄧百川,快步進門。

  阿碧的師父第二度又出來催促,見眾人已然入內,急忙關上大門,正要取過門閂來閂,那使棋盤的中年人道:「大哥,這大門還是大開的為是。這叫做實者虛之,虛者實之。虛虛實實,叫他不敢貿然便闖了進來。」那老者道:「是麼?好,這便聽你的。」聲音中卻是全無自信之意。

  玄難和公冶乾對望一眼,心下均想:「這老兒武功如此高強,何以臨事慌張失措若斯?這樣一扇大門,連尋常盜賊也抵擋不住,何況是星宿老怪這種大魔頭,關與不關,又有甚麼分別?看來這人在星宿老怪手中曾受過大大的挫折,變成了驚弓之鳥,一知他在附近,便即魂飛魄散了。」只聽那老者連聲道:「六弟,你想個主意,快想個主意。」玄難雖是有道高僧,頗有涵養,但見這老者如此惶惶,也不禁心頭火起,說道:「老丈,常言道兵來將擋,水來土淹,這星宿老怪就算再厲害狠毒,咱們大夥兒聯手禦敵,也未必便輸於他了,又何必這等——這等——嘿——這等小心謹慎。」須知江湖之上,如說旁人「膽小害怕」,最是犯忌,因此話到嘴邊,改成了「小心謹慎」。

  這時廳上已點了燭火,他一瞥之下,但見不但那老者臉有惶恐之色,甚至那使棋盤的、那書獃子、那使判官筆的諸人,也都有慄慄之意。玄難親眼見過這些人出手,武功著實不弱,更兼這一群人個個瘋瘋癲癲,事事漫不在乎,似乎均是遊戲人間的瀟灑之士,突然之間卻變成了心驚膽戰、猥瑣無用的懦夫,實是不可思議。只見那使短斧工匠一般的人點了點頭,從懷中取出一把曲尺來,在廳角中量了量,便搖搖頭,拿起燭臺,走向後廳,眾人都跟了進去,但見他四下一打量,猛地裏聳身而起,在橫樑上量了一下,又搖搖頭,再向後面走去,到了薛神醫的假棺木前,他瞧了幾眼,搖頭道:「可惜,可惜!」

  彈琴的老者道:「沒——沒用了麼?」使短斧的道:「不成,師叔一定看得出來。」彈琴老者怒道:「你——你還叫他師叔?」短斧客搖了搖頭,一言不發,又向後走去,公冶乾心想:「此人除了搖頭,倒似甚麼事也不會幹。」這短斧客量量牆角,踏踏步數,宛然便是一個建造房屋的匠人,一路走到了後園之中。他拿著燭臺,凝思半晌,向廊下一排五隻石臼走去,又想了一會,將燭臺放在地下,走到左邊第二隻大石臼旁,捧了幾把乾糠和泥土放在石臼之中,提起石臼之旁一個有柄的大石杵,便向臼中搗了起來,砰的一下,砰的又是一下,石杵頗為沉重,落下時甚是有力。

  公冶乾輕嘆一聲,心道:「這次當真是倒足了霉,遇上了一群瘋子。在這當中,他居然有心情去舂米。如果舂的是米,那也罷了,石臼中放的明明是穀糠和泥土,唉!」幸好鄧百川中毒之後,脈搏調勻,只如喝醉了酒一般昏昏大睡,絕無險象。砰,砰,砰,砰,砰,砰!舂米之聲連續不絕,耳聽得舂了數十下時,突然間花園中東南角七八丈外發出了軋軋之聲。這軋軋聲甚是細微,但玄難、公冶乾等人的耳力何等厲害,一聞異聲,眼光便掃了過去。只見這聲音來處,並排種著四株桂樹。砰的一下,砰的一下,那短斧客不停手的舂米,說也奇怪,靠東的第二株桂花樹竟似緩緩的向外移勁。

  又過片刻,眾人都已瞧明,短斧客每舂一下米,桂樹便向外移動一寸半寸。彈琴老者一聲歡呼,向那桂樹奔了過去,低聲道:「不錯,不錯!」眾人跟著他奔去,只見桂樹移開之處,露出一塊大石板來,石板上生著一個鐵環挽手。公冶乾又是驚佩,又是慚愧,心道:「這個地下機關,安排得巧妙之極,當真是匪夷所思。這位短斧客在頃刻之間便發現了機括的所在,聰明才智,實不在建造機關者之下。」短斧客再擊了十餘下,大石板已全部露出。彈

  琴老者握住鐵環,向上一拉,卻是紋絲不動,待要運力再拉,短斧客叫道:「大哥,住手!」一縱身,躍入了旁邊一隻石臼之中,拉開褲子,撒起尿水,叫道:「大家快來,一齊撒尿!」彈琴老者一愕之下,忙放下鐵環,霎時之間,使棋盤的、書獃子、使判官筆的、再加上彈琴老者和短斧客,一齊向石臼中撒尿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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