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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三


  玄難發下號令,將少林弟子部署在屋子四周,等候敵人來攻,但過了良久,聽不到有敵人的動靜。各人屏息凝神,又過了一頓飯時分,只聽得東邊有個女子的聲音,唱著一首詩道:「柳葉雙眉久不描,殘妝和淚污紅綃。長門自是無梳洗,何以珍珠慰寂寥?」歌聲柔媚婉轉,幽婉凄切。玄難和鄧百川對望了一眼,心下好生詫異。那聲音唱完一曲,立時轉作男聲,說道:「啊喲卿家,孤王久未見你,甚是思念,這才賜卿一斛珍珠,卿家收下了罷。」

  那人說完,又轉女聲道:「陛下有楊妃為伴,連早朝也廢了,幾時又將我這薄命女子放在心上,喂呀——」說到這裏,竟是哭了起來。慧字輩六僧不通世故,不知那人忽男忽女,在搗甚麼鬼,卻也聽得心下不勝凄楚,鄧百川等都知那人在扮演唐明皇和梅妃的故事。那人忽而串梅妃,忽而串演唐明皇,聲音口吻,維妙維肖。只是在這「萬木無聲待雨來」的緊張當口,忽然來了這樣一個伶人,人人心下嘀咕,不知此人是何用意。

  只聽那人又道:「妃子不必啼哭,快快擺設酒宴,妃子吹笛,孤王為你親唱一曲,以解妃子煩惱。」那人跟著轉作女聲,說道:「賤妾日夕以眼淚洗面,只盼再見君王一面,今日得見,賤妾死也瞑目了,喂呀——呃,呃——」包不同大聲道:「孤王安祿山是也,兀那唐王李隆基,你這糊塗皇帝,快快把楊玉環交了出來!」鄧百川要待出聲制止,已是不及。外面那人哭聲立止,似乎大吃了一驚,頃刻之間,四下裏又是萬籟無聲。過了一會,各人鼻中突然聞到一陣淡淡的花香。

  玄難叫道:「敵人放毒,閉氣,快聞解藥。」外面那人說道:「七姊,是你到了麼?五哥屋中有個怪人,居然自稱是安祿山。」眾人聽了他說話的聲音,才知他其實是個男人,一面調勻呼吸,不覺有異,反覺頭腦清爽,似乎那花香中並無毒質。又聽得一個婦女聲音道:「只有大哥還沒到。二哥、三哥、四哥、六哥、八弟,大家一齊現身罷!」一句話甫畢,鄧百川等眼前突然間大放光明,照耀得各人一時眼都睜不開來,只見大門外一團奇異的亮光,裹著五男一女。

  一個身穿短衣的黑鬚老者大聲道:「老五,你還不給我滾出來。」他右手拿著方方的一塊板,似是一隻棋盤,那女子是個中年美婦,其餘四人中兩個是儒生打扮,一個似是個木匠,手中拿著一柄短斧,另一個卻是青面獠牙,紅髮綠鬚,形狀可怕之極,簡直是個妖怪。

  玄難一凝神間,已看出這人原來是臉上用油彩繪了臉譜,並不是真的生有異相,他扮得便如戲臺上唱戲的伶人一般,適才既扮唐明皇,又扮梅妃的,自然便是他了。鄧百川說道:「諸位尊姓大名,在下鄧百川要請教了。」對方還沒有開言回答,大廳中一團黑影撲出,刀光閃閃,已有人向那戲子連砍了七刀,正是一陣風風波惡。他來勢兇悍之極,那戲子猝不及防,東躲西避,情勢甚是狼狽。卻聽他口中唱道:「力拔山兮氣蓋世,時不利兮騅不逝,騅不逝兮可——」只是風波惡攻勢太急,他唱到第三句時,便唱不下去了。

  身旁的黑鬚老者罵道:「你這漢子忒也無理,一上來便狂砍亂斬,吃我一招『大鐵網』!」將手中那塊方板一晃,便向風波惡頭頂砸到。風波惡心下嘀咕:「我生平大小數百戰,倒沒見過用這樣一塊方板做兵刃的。」單刀一舉,便向那板上斬去。只聽得錚的一聲響,一刀斬在板緣之上,那板紋絲不動,原來這塊方板形似木板,卻是鋼鐵,只是外面漆上了木紋而已。風波惡斫了這一刀,立時收刀,又待再發,不料手臂一縮,那單刀竟爾收不回來,卻是給那鋼板牢牢的吸住了。風波惡大驚,運勁一奪,這才使單刀與鋼板分離,喝道:「邪門之至!你這塊鐵板是吸鐵石做的麼?」

  那人笑道:「不敢,不敢!這是老夫的吃飯傢伙。」風波惡一瞥之下,見那板上縱一道,橫一道的畫著許多直線,顯然便是一塊下圍棋用的棋盤,說道:「稀奇古怪,我跟你鬥鬥!」進刀如風,越打越快,只是刀身卻不敢再和對方的吸鐵石棋盤相碰。那戲子喘了口氣,又唱道:「騅不逝兮可奈何,虞兮虞兮奈若何!」

  忽然轉作女子聲音,說道:「大王不必煩惱,今日垓下之戰,雖然不利,妾跟著大王,殺出重圍去便了。」包不同喝道:「直娘賊的楚霸王和虞姬,快快自刎,我乃韓信是也。」人隨身至,雙掌展開「擒龍手」功夫,向那戲子肩頭抓去。那戲子沉肩躲過,唱道:「大風起兮雲飛揚,安得——啊唷,我漢高祖殺了你韓信。」左手在腰間一掏抖出一條軟鞭,唰的一聲,向包不同抽了過去。

  玄難見這幾個人鬥得兒戲,但雙方武功均甚了得,又不知對方更有多少人要來,眉頭微皺,喝道:「諸位暫且罷手,把話說明白了,再打不遲。」但要風波惡罷手不鬥,卻如何能夠?他知道自己身受寒毒之後,體力遠不如平時,而且寒毒隨時會發,甚是危險,因此一柄單刀使得猶如潑風相似,要及早勝過了對方。

  四個人酣戰中,大廳中又出來一人,嗆啷啷一聲響,兩柄戒刀相碰,威風凜凜,卻是玄痛,他大聲說道:「你們這批下毒害人的奸徒,老和尚今日大開殺戒了。」他連日苦受寒毒的折磨,氣無可出,好容易來了敵人,更不多問,雙刀便向那兩個儒生模樣的中年人砍了過去。一個儒生探手入懷,摸出一枝判官筆模樣的兵刃,施展小巧功夫,便和玄痛鬥了起來。另一個儒生搖頭晃腦說道:「奇哉怪也!出家人也有這麼大的火氣,卻不知出於何典?」伸手到懷中一摸,道:「咦,那裏去了?」只見他左邊袋中摸摸、右邊袋裏掏掏,抖抖袖子、拍拍胸口,說甚麼也找不到。阿碧好奇心起,問道:「先生,你找甚麼?」

  那儒生道:「這位大和尚武功甚高,我兄弟鬥他不過,我要找兵刃來幫忙,來個以二敵一之勢,咦,奇怪,奇怪!我的兵刃卻放到那裏去了?」他敲敲自己額頭,用心思索。阿碧忍不住噗哧一笑,心想:「上陣要打架,卻忘記兵器放在那裏,這種人我從來沒有見過,這人獃頭獃腦,似乎不是故意裝假。」又問:「先生,你用的是甚麼兵刃?」

  那儒生道:「君子先禮後兵,我的第一件兵刃是一部書。」阿碧道:「甚麼書,武功秘訣麼?」那儒生道:「不是,不是。那是一部論語,我要以聖人之言來感化對方。」阿碧抿嘴笑道:「你是讀書人,連論語也背不出,那還讀甚麼書?」那儒生道:「姑娘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說到論語、孟子、春秋、詩書,我自然是讀得滾瓜爛熟,但對方未必讀過,我背了出來,他若是不知,豈不是無用?一定要翻出原書來給他看了,他無可抵賴,無可強辯,這才收效。常言道得好,這叫做『有書為證』。」他一面說,一面仍是在全身各處東掏西摸。

  那工匠模樣的人見玄痛的一對戒刀上下翻飛,招數凌厲之極,再拆數招,只怕那使判官筆的書生便有性命之憂,當即揮斧而前,待要助戰。公冶乾呼的一掌,向他拍了過去。莫看公冶乾模樣斯文,他掌力卻著實雄渾,當日他在江南酒樓與蕭峰比酒比掌力雖然輸了,蕭峰對他卻也是好生敬重,可見內力造詣大是不凡。那工匠側身避過,橫斧斫來。

  那儒生仍是沒找到他那部「論語」,卻見同伴的一枝判官筆招法散亂,抵擋不住玄痛的雙刀,便向玄痛道:「喂,大和尚。子曰:『君子無終貪之閒違仁,造次必於是,顛沛必於是。』你出手想殺了我的四弟,那便不仁了。顏淵問仁,子曰:『克己復禮為仁。一日克己復禮,天下歸仁焉。』夫子又道:『非禮勿視,非禮勿聽,非禮勿言,非禮勿動。』你亂揮雙刀,狠霸霸的只想殺人,這種行為,毫不『克己』,那是『非禮』之至了。」

  阿碧低聲向鄧百川道:「大哥,這人是真的書獃子,還是裝傻?」鄧百川道:「小心了,江湖上人心詭詐,甚麼鬼花樣都幹得出來。」只聽那書獃子又向玄痛道:「大和尚。子曰:『仁者必有勇,勇者不必有仁。』你勇則勇矣,卻未必有仁,算不得是真正的君子。子曰:『己所不欲,勿施於人。』人家若是將你殺了,你當然是很不願意的了。你自己既不願死,卻怎麼去殺人呢?」他這般莊言諄諄的向玄痛勸告,奇怪的是,此人武功顯然不弱,玄痛和那書生跳盪前後,揮刀急鬥,這書獃子隨著他忽東忽西,時左時右,始終不離他身子三尺之外。

  玄痛心下暗自警惕:「這傢伙如此胡言亂語,顯是要我分心,一找到我招式中的破綻,立時便乘虛而入。此人武功之強,顯然尚在這使判官筆的敵人之上,倒是不可不防。」這麼一來,他倒以六分的精神去防備這書生,只以四分功夫攻擊使判官筆的書生。那書生受攻較輕,情勢登時好轉。又拆十餘招,玄痛焦躁起來,喝道:「你再不走開,我可對你不起了!」倒轉戒刀,一刀柄向那書獃胸口撞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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