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二四四


  那書獃閃身讓開,說道:「子曰:『暴虎馮河,死而無悔者。吾不與也。必也臨事而懼,好謀而成者也。』我見大師武功高強,我和四弟二人以二敵一,也未必鬥你得過,是以良言相勸於你,還是兩下罷戰的為是。子曰:『參乎!吾道一以貫之。』曾子曰:『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矣。』咱們做人,這個『恕道』,總是要守的,不可太也橫蠻。」玄痛大怒,唰的一刀橫砍過去,罵道:「甚麼忠恕之道?仁義道德?你們怎麼在棺材裏放毒藥害人?咱們若是一個不小心,這時早到西方極樂世界去了,還虧你說甚麼『己所不欲,勿施於人』?你想不想中毒而死啊?」

  那書獃子退開兩步,道:「奇哉!誰在棺材放毒藥了?棺材者,盛死屍之物也。子曰:『才不才,亦各言其子也。鯉也死,有棺而無槨。』棺材中放毒藥,豈不是連死屍也毒死了,啊喲不對,死人是早就死了的。」阿碧聽他說得有趣,笑道:「棺材中的死屍,自然是早已死了。只不過你們詭計多端,棺材裏不放死屍而放毒藥,只是想毒死咱們這些活人。」那書獃子搖頭晃腦的道:「非也,非也!『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。』你既是女流,年紀又小,難怪說話顛三倒四。」阿碧指著對面那中年美婦道:「她也是女人,你說她是好人呢還是壞人?」那書獃一怔,道:「王顧左右而言他。你這句話,我是置之不理,不加答覆了。」

  這書獃與阿碧一加對答,玄痛少了顧礙,雙刀又使得緊了,那使判官筆的書生登時大見吃緊。那書獃晃身欺近玄痛身邊,說道:「子曰:『人而不仁,如禮何?人而不仁,如樂何?』大和尚是人而不仁,真是差勁之至了。」玄痛怒道:「我是釋家,儒家講甚麼人而不仁,根本打不動我心。」那書獃伸起手指,連連敲擊自己額頭,說道:「是極,是極。我這個人,可說是讀書而獃矣,真正是書獃子矣。大和尚明明是佛門子弟,我跟你說孔孟的仁義道德,當然是格格不入了。」

  風波惡久鬥那使鋼製棋盤之人,難以獲勝,時間稍久,小腹中隱隱感到寒毒侵襲。包不同和那戲子相鬥,察覺對方武功也不甚高,只是招數變化極繁,一時他扮演西施,不但吐言鶯聲嚦嚦,而且蹙眉捧心,蓮步珊珊,宛然是個絕代佳人的神態;頃刻之間,卻又扮演起詩酒風流的李太白起來,醉態可掬,腳步東倒西歪。妙在他扮演各式人物,均有一套武功與之配合,手中軟鞭或作美人之長袖,或為文士之彩筆,倒令包不同啼笑皆非,一時也奈何他不得。那書獃自怨自艾了一陣,突然長歌吟道:「既已捨染樂,心得善攝不?若得不馳散,深入實相不?」

  玄難與玄痛聽得他高吟了這四句詩,都是一驚,心道:「這書獃子當真淵博,連東晉高僧鳩摩羅什的佛偈也背得出。」只聽他繼續吟道:「畢竟空相中,其心無所樂。若悅禪智慧,是法性無照。虛誑等無實,亦非停心處。大和尚,下面兩句是甚麼?我倒忘記了。」玄痛道:「仁者所得法,幸願示其要。」那書獃哈哈大笑,道:「照也!照也!你佛家大師,豈不也說『仁者』?天下的道理,都是一樣的。我勸你還是回頭是岸,放下屠刀罷!」玄痛心中一驚,陡然間大徹大悟,說道:「善哉!善哉!」

  嗆啷啷兩聲響,將手中兩柄戒刀擲在地下,盤膝而坐,臉露微笑,閉目不語。那書生和他鬥得甚酣,突然間見到他這等模樣,倒是吃了一驚,手中判官筆並不攻上。慧字輩的二僧叫道:「師叔,寒毒又發了麼?」伸手待要扶他,玄難喝道:「別動!」一探玄痛的鼻息,果覺呼吸已停,竟爾圓寂了。玄痛雙手合十,念起「往生咒」來。慧字輩見師叔圓寂,一齊大哭,抄起禪杖戒刀,要和兩個書生拼命。玄難說道:「住手!你師叔參悟真如,往生極樂,乃是成了正果,爾輩須得歡喜才是。」

  激鬥的人突然見此變故,一齊罷手躍開。那書獃大叫:「老五,薛五弟,快快出來,有人給我一言激死了,快出來救命!你這他媽的薛神醫再不出來救命,那可乖乖不得了啊!」鄧百川道:「薛神醫不在家中,這位先生——」那書獃甚是緊迫,仍是放開了嗓門大叫:「薛慕華,薛老五,閻王敵,薛神醫,快快滾出來救人那!你三哥激死了人,人家可要跟咱們過不去啦。」

  包不同怒道:「你害死了人,還在假惺惺的裝腔作勢。」呼的一掌,向他拍了過去,左手跟著從右掌掌底穿出,一招「老龍探珠」,徑自抓他的鬍子。風波惡、公冶乾等鬥得性起,不願便此停手,又各找到對手,打了起來。鄧百川喝道:「躺下了!」左手一探,一把抓住那戲子的後心。鄧百川在姑蘇燕子塢參合莊慕容氏屬下居首座,武功精熟,內力雄渾,江湖上雖無赫赫威名,但凡是識得他的,無不敬重。他出手將那戲子抓住,順手便往地下一擲。

  那戲子身手十分矯捷,左肩一著地,身子便轉了半個圓圈,右腿橫掃,向鄧百川腿上踢了過來。這一下來勢奇快,鄧百川身形肥壯,轉動殊不便捷,眼見這一腿難以閃避,當即氣沉下盤,硬生生受了他這一腿。只聽得喀喇一聲,兩腿中已有一條腿骨折斷。那戲子接連幾個打滾,滾出數了之外,喝道:「我罵你毛延壽這奸賊,戕害忠良,啊喲喲,我的腿啊!」原來腿上兩股勁力相交,那戲子抵敵不過,腿骨折斷。

  那身穿淡紅衫子的中年美婦一直文文靜靜的站在一旁,既不說話,也無任何行動,這時見那戲子斷腿,其餘幾個同伴也被攻逼得險象環生,說道:「你們這些人是何道理,霸佔在我五哥的宅子之中,一上來不問情由,便出手傷人?」她說話的語氣雖是向對方質問,但吐屬仍是溫柔斯文。

  那戲子躺在地下,仰天見到懸在大門口的兩盞燈籠,不由得大吃一驚,叫道:「甚麼?甚麼?薛慕華之喪,我五哥嗚呼哀哉了麼?」那使棋盤的、兩個書生、使斧頭的工匠、中年美婦一齊順著他手指瞧去,都見了燈籠。那兩盞燈籠中燭火早熄,黑沉沉的懸著,眾人一上來便即大鬥,誰也沒去留意,直到那戲子摔倒在地,這才抬頭瞧見。

  那戲子放聲大哭,唱道:「唉,唉,我的好哥哥啊,我和你桃園結義、古城相會,你過五關、斬六將,何等威風——」起初唱的是「哭關羽」戲文,到後來真情激動,唱得不成腔調。其餘五人紛紛叫嚷:「是誰殺害了五弟?」「五哥啊,五哥啊,那一個天殺的兇手害了你?」「今日非跟你們拼個你死我活不可。」玄難和鄧百川對瞧了一眼,心中均想:「眼前這六個人除了那女子之外。聽他們的說話,似乎都是薛神醫的結義兄弟。」鄧百川道:「咱們有同伴受傷,前來請薛神醫救治,那知——」

  那婦人道:「那知他不肯醫治,你們便將他殺了,是不是?」鄧百川道:「不——」下面那個「是」字還沒出口,只見那中年美婦抽袍一拂,驀地裏鼻中聞到一陣濃香,登時頭腦暈眩,足下便似騰雲駕霧,站立不定。那美婦叫道:「倒也,倒也!」鄧百川大怒,喝道:「好妖婦!」運力於掌,呼的一掌拍出了去。

  那美婦使的「百花迷仙香」力道大得驚人,任憑對方功力如何深厚,都是中之立倒,眼見鄧百川身子搖搖晃晃,已是著了道兒,不料他竟然尚能一掌拍出,待要斜身閃避,已自不及,但覺一股猛力排山倒海般推了過來,氣息登時窒住,身不由主的向外直摔出去。喀喇喇幾聲響,胸口已斷了幾根肋骨,身子尚未著地,已自暈死了過去。鄧百川只覺眼前漆黑一團,也已摔倒。

  雙方各自倒了一人,餘下的一齊出手。玄難尋思:「這件事中間必有重大蹊蹺,只有先將對方盡數擒住,才免得雙方更有傷亡。」說道:「取禪杖來!」一名慧字輩的弟子轉身端起倚在門邊的禪杖,遞向玄難。那使判官筆的書生飛身撲到,一筆點向那少林僧胸口。玄難左手一掌拍出,手掌未到,掌力已及他的後心,那書生應掌而倒。玄難一聲長笑,禪杖在手,橫跨兩步,一杖便向那使棋盤的人砸去。

  那人見來勢威猛,禪杖未到,杖風已將自己周身罩住,當下運勁於臂,雙手挺起棋盤往上一擋,噹的一聲大響,火星四濺。那人只覺手臂酸麻,雙手虎口迸裂。玄難禪杖一舉,連那棋盤一起提了起來。原來那棋盤磁性極強,往昔專吸敵人兵刃,今日敵強我弱,反而給玄難的禪杖吸了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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