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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八


  丁春秋道:「你若想娶阿紫為妻,那是容易得緊。只不過我門下有一條規矩,女弟子不能嫁給外人,必須嫁給本門弟子。這個嘛——你這人雖然古裏古怪,瞧在你今日的份上,若是拜我為師,我也可以答允。」說到「娶阿紫為妻」,游坦之仍是不敢妄想,但想:「若是拜了這位老先生為師,我便是姑娘的同門了——」

  丁春秋見他遲遲疑疑,不即有所表示,便道:「阿紫這小姑娘,相貌也算是很不錯的了,本門中的男弟子,有很多人都想娶她為妻。不過你若是拜我為師,瞧在你今日的功勞份上,我對你另眼相看,那也不妨。」游坦之聽他如此說,不由得心熱如火,心想:「我若是錯過了這個機會,那是終身遺恨。我是決計不敢娶姑娘為妻,可是——可是——我絕不能讓她嫁給這些豬狗一般的卑鄙畜生。」霎時間熱血湧向胸口,雙膝跪倒:「師父,弟子游坦之願歸入師父門下,請師父收容。」

  丁春秋道:「你願拜我為師,也無不可。本門規矩甚多,你都能遵守麼?為師的如有所命,你誠心誠意的服從,絕不違抗麼?」游坦之道:「弟子願遵守規矩,服從師命。」丁春秋道:「為師的便是要取你性命,你也甘心就死麼?」游坦之道:「這個——這個——」丁春秋道:「你想一想明白,甘心便甘心,不甘心便說不甘心。」游坦之心道:「你要取我性命,當然是不甘心的。倘若如此,那時逃得了便逃,逃不了的話,就算不甘心,也是無法可施。」便道:「師父對弟子恩義深重,弟子甘心為師父而死。」

  丁春秋哈哈大笑,道:「很好,很好。你發一個毒咒,倘若日後不遵此言,那便如何?」游坦之心念一動,道:「弟子游坦之若是不遵此言,日後死於師父的慘酷刑罰之下,千刀萬剮,屍骨不得周全。」丁春秋一怔,隨即笑道:「你這鐵頭傢伙,倒也狡獪。你不遵師命,自然會給我處死,這個毒誓等如不說。好罷,你自己記住這句誓言也是了。來,來,來,你將一生經歷,細細說給我聽。」

  游坦之無奈,只得將自己這些日子中各種苦難,簡略的說了,只是不願折辱伯父和父親的威名,不提聚賢莊游家,但說自己是個農家子弟,被遼人打草穀擄去,見到阿紫,和他同去捕捉毒蟲毒蛇。當他說到捕捉冰蠶之時,丁春秋全神貫注的傾聽,細細盤問他冰蠶的模樣和情狀,臉不自禁的露出十分艷羨之色。游坦之暗自尋思:「這師父不是好人,我若跟他說起拾到那本梵文經書,他定會搶了去不還。」是以丁春秋一再問他練過甚麼古怪功夫,他始終沒有吐露。丁春秋原不知道易筋經的功夫,聽他如此說,只道那是冰蠶的神效,肚中不住的咒罵:「這樣的神物被這小子鬼使神差的吸入了體內,真是可惜。」

  待游坦之說到如何給三淨帶到少林寺,丁春秋一拍大腿,說道:「這三淨和尚說道這條寒玉蟲得自崑崙山之巔,很好,那邊既出過一條,當然也有兩條、三條。只是崑崙山方圓數千里,若無熟識路途之人指引,這寒玉蟲倒也不易捕捉。」他親身體驗到了寒玉蟲的靈效,覺得比之碧玉王鼎,更是寶貴得多,奪玉鼎,殺阿紫那些事,都是儘可擱置,問道:「這三淨和尚,尚在少林寺中,是不是?妙極,妙極!咱們叫他帶路,到崑崙山巔捉冰蠶去。」

  游坦之搖頭道:「不成,不成!這三淨兇惡得緊,未必肯去。再說,他犯了寺規,給寺中的大和尚們關於一間石室之中,不能隨便出來。」丁春秋笑道:「他兇惡?他不肯去?那就奇了。咱們到少林寺去瞧瞧,設法將他帶了出來。」游坦之心想:「少林寺中武功高強的大和尚極多,你要去捉人,恐怕不大容易。」丁春秋見他不語,道:「你為甚麼不說話?」

  游坦之道:「就怕少林寺的大和尚們不肯輕易放人。」丁春秋雖然兇橫,但對少林寺的威名,卻也不敢小覷了,只是捕捉冰蠶之心熱切異常,尋思:「我也不用正面和少林寺的禿驢們動手,只須將三淨那廝悄悄的捉了出來,也就是了。他們在明,我在暗裏,難道星宿老怪要捉拿一個胖和尚也辦不到?」便道:「你帶路,咱們到少林寺去。」游坦之仍感畏縮。丁春秋道:「有師父在,你怕甚麼?」

  游坦之道:「少林寺還有一個西域胡僧,他——他要殺害弟子。」丁春秋道:「西域胡僧?那人的武功如何?是否比這十六人更高?」游坦之道:「弟子不知,不過他給少林寺僧眾禁住了不得出來,想武功也不會很高。」丁春秋哈哈大笑,道:「我舉手之間變將這十六名胡僧一起殺了,再多一名又有何懼?來來來,你今日拜師,師父給你一件見面禮,俯耳過來。」游坦之慢慢走到他身前,心下頗為懼怕。

  丁春秋在他耳邊輕聲說道:「你見到那胡僧,心中暗叫:『星宿老仙,星宿老仙,護佑弟子,克敵致勝,一三五七九!』跟著便在他左肩之後這個部位,用掌心拍上一記,不論師父離你多遠,都會心靈感應,遙施法力助你。他從此便見你十分敬畏,再也不敢害你。這是師父教你的第一件法術,你可要記好了。」游坦之反手摸著自己左肩之後,道:「這裏麼?」

  丁春秋道:「不錯。你可不能跟旁人說,這是本門十分神奇的法術。這口訣你記住了麼?」游坦之依言低誦,丁春秋點點頭,道:「很好,你記心不錯。去少林寺罷!」游坦之不敢違抗師命,只得引著眾人向少林寺走去,到得黃昏時分,已遙遙望見少林寺連綿的屋宇。丁春秋向眾弟子道:「你們這些不中用的傢伙,人多了反而礙手礙腳,都給我躲在樹林之中,我只和阿游一人去少林寺便了。」眾弟子齊聲稱是,那獅鼻人道:「師父殺光少林寺的一群禿驢之後,發個訊號,咱們來給師父道喜稱賀。」

  丁春秋瞪了他一眼,道:「少林寺的和尚向來不敢惹星宿派一根毫毛,好端端的殺他們幹甚麼?」獅鼻人碰了個釘子,躬身道:「是,是!」游坦之隨著師父,走向少林寺來,他跟在丁春秋之後,見他大袖飄飄,步履輕便,便如圖畫中的神仙一般,心底油然而生敬仰之心:「拜了這樣了不起的一位師父,當真是前生修來的福份,阿紫姑娘甚麼的且不去說他,有師父給我撐腰,至少我可不再受旁人的欺壓。」兩人走上了上山的大路,將到寺門外的涼亭,忽聽得身後馬蹄聲響,兩騎馬飛快的奔來。

  游坦之給人欺侮慣了的,一見有馬,便道:「師父,馬來啦!」當即讓在道旁。丁春秋卻如不聞,仍是自顧自的在大路之中不疾不徐的行走。兩匹馬一黃一黑,奔到丁春秋身後數丈時,便即往兩旁一分,從他左右掠過去。馬上乘客回過頭來,向丁游二人望了一眼。黑馬上的乘客一身黑衣,身形瘦小,神色間極為精悍。

  黃馬上乘客穿著黃色長袍,臉孔也是甚瘦,但身材卻高,眉毛斜斜下掛,大有戾色,年紀比那黑衣人為大。兩人看到游坦之的鐵頭,都有驚異之色,但隨即轉頭,到了涼亭之中,便即下馬,將馬匹繫在亭柱之上。黃衣人從懷中取出一隻拜盒,捧在手中,高聲說道:「拜山!」少林寺隱為中原武人的首腦,江湖豪客前來拜山的終年不斷,涼亭之後有座小小房舍,內有知客僧人,專事接待。那僧人聽得有人拜山,便即出來,合十說道:「客官遠來辛苦,小僧虛風,拜見客官。」

  那黃衣人抱拳還禮,道:「不敢,大師有禮。」那黑衣人也是拱了拱手。便在這時,丁春秋和游坦之也到了涼亭之中。知客僧虛風又道:「請問客官高姓大名?」那黃衣人道:「江南慕容復拜山。」「南慕容,北喬峰」這六個字,武林中無人不知。丁春秋聽到「江南慕容復拜山」這七個字,心下一震,斜眼向那黃衣人瞧去,只見他瘦骨稜稜、滿臉病容,倒如是個癆病鬼模樣,和那名滿天下的「江南慕容」四字,實是頗不相稱,不由得心下暗自嘀咕。虛風也是大吃一驚,道:「閣下——閣下便是慕容公子麼?」

  那黃衣人微微一笑,道:「在下姓包,名叫包不同。」指著那黑衣人道:「這位是在下的把弟一陣風——」他話未說完,那知客僧虛風道:「久仰,久仰,風波惡風四爺。」風波惡爽朗地一笑,說道:「貴寺慧秋師父可好?」虛風道:「慧秋師叔甚好,他老人家常自稱道風四爺是位肝膽血性的漢子,武功高強,我師叔想念的緊。」風波惡哈哈一笑,說道:「我這裏給他老人家打了一拳,足足痛了三個月才好。」說著撫摸自己左肩,又道:「我在他老人家腰眼裏踢的那一腳,似乎力道也不輕。」

  三人一齊哈哈大笑。原來這風波惡好勇鬥狠,最愛和人家嘔氣打架,數年前便平白無端的和少林寺的慧秋禪師惡鬥了一場,結果平分秋色,兩人惺惺相惜,反而結成了好友。虛風眼望丁春秋,說道:「這位老先生高姓?」丁春秋道:「在下姓丁。」便在此時,又有兩乘馬從山道馳上來,虛風聽得蹄聲,向馬匹來處瞧去,見一匹馬是棗紅色,馬上騎著個身材十分魁梧的大漢,也穿著棗紅色的長袍。另一匹馬是鐵青色,乘客也穿鐵青長袍。

  馳到近處,兩人一齊下馬,只見那穿棗紅色長袍的乘客方面大耳,五十來歲年紀,宛然是個大官的氣派,穿鐵青長袍的則是個五十來歲的秀才,瞇著一雙眼睛,便似讀書過多,損壞了目力一般。風波惡說道:「大哥、二哥,這位是少林寺的知客大師虛風師父。」他轉面向虛風道:「這位是我鄧大哥,鄧百川。」又伸手向著那個秀才,道:「這位是我二哥公冶乾。」

  虛風合十為禮,道:「久仰鄧大爺、公冶二爺的威名,今日大駕光臨,敝寺實感光寵。」鄧百川和公冶乾同聲道:「不敢,師父好說。」他二人只說了這六個字,旁人耳中都是轟的一震,原來那鄧百川說話聲音洪亮之極,他隨口一句話,絲毫沒有氣力,卻已使旁人耳鼓震動。公冶乾說道:「公子轉眼便到,相煩師父通報。」虛風道:「是!五位請在亭中小候,小僧入寺通報,請師伯、師叔們出來迎接。」鄧百川道:「不敢。」他向丁春秋和游坦之瞧了一眼,不知他二人是何等來頭。

  虛風轉過身子,匆匆入寺。他知前一陣時,中原群豪曾聚會少林寺,會商對付這位天下武功無所不精的慕容公子,但聚談不久,便發生了喬峰夜闖少林,聚賢莊會鬥群雄等等大事,中原英雄的目光集中於「北喬峰」身上,自然而然的將這位「南慕容」淡忘了,而江湖上的許多罪行本來都歸之於「姑蘇慕容」的,這時候喬峰眾惡所歸,竟替慕容氏承擔了大半罪名。不料竟在此時,這位慕容公子翩然而至。寺中玄慈方丈得報,也是頗出意外,即命達摩院首座玄難大師率領寺中十五位高僧,下山迎接。各人詢問虛風,得知慕容公子所遣來先行的四位下屬彬彬有禮,看來似乎並無惡意,慧秋禪師更力稱風波惡是個好朋友,當下眾僧身上均不帶兵刃,料想慕容復名滿天下,就算有意到少林寺來尋釁,也不會一上來就動手。

  這虛風一轉身,風波惡一雙骨溜溜的眼睛便在游坦之的鐵頭面具上轉個不停,他越看越有興味,繞著游坦之轉了幾個圈子,見那面具造得甚是密合,焊好了除不下來,很想伸手去敲敲。鄧百川等知道他惹是生非的性子,若是勸阻,只有將事情鬧得更大,當下也不理會。風波惡看了一會,說道:「喂,朋友,你好!」

  游坦之道:「我——我好,你也好!」他見到風波惡精力彌漫、摩拳擦掌的模樣,心下十分害怕。風波惡道:「朋友,你這個面具,到底是怎麼搞的?姓風的走遍天下,從沒見過你這樣的臉面。」游坦之甚是羞慚,低下頭去,說道:「是,我——我是身不由主——沒有法子——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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