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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七


  ▼第七十八回 初顯身手

  蟒蛇的牙齒乃是倒鉤之形,咬中了任何動物之後,那動物只有逐步的被推入蛇腹,絕不可能逃脫。那星宿派弟子腳先入蛇口,慢慢的給吞至腰間,又吞至胸口,他一時未死,高聲慘呼,震動曠野,眾人均知自己轉眼間便要步上他的後塵,無不魂飛魄散。有人見星宿老怪也是束手無策,不禁惱恨起來,開口痛罵師父,說都是受他牽累,自己好端端的在星宿海旁牧羊為生,卻被他花言巧語,騙入星宿派門下,今日慘死於毒蛇之口,到了陰間,定要向閻羅王狠狠告他一狀。

  一個人開端一罵,其餘眾弟子不甘後人,也紛紛罵起來。各人平素受盡星宿老怪的荼毒虐待,早是人人敢怒而不敢言,今日反正是同歸於盡,無不痛罵一番,也好稍洩胸中的怒氣。一人大罵之際,身子動得厲害,激怒了纏住了他的巨蟒,一口便咬住了他的肩頭,那人大叫:「啊喲,啊喲!救命,救命!」

  游坦之聽到了他的「救命」之聲,再也忍耐不住,從草叢中站起身來,說道:「我來放火燒蛇,相救你們。」當下拾起一些枯草堆成了一團。星宿派眾人陡然間見到他頭戴鐵罩的奇形怪狀,都是一驚,但聽得他願意放火燒蛇,那是鬼門關口的一線生機,一齊稱謝。這些人罵人的本領固是一等,而諂諛稱頌之才,更是久經歷練。游坦之一生之中,那曾聽人叫過自己為「大英雄」、「大俠士」、「仁人義士」、「當世無雙的好漢」等等,大凡戴高帽的言語,人人愛聽,游坦之聽得這些人將自己捧上了天去,登時便有飄飄然之感,覺得為這些人甘冒奇險,也是心甘情願。

  他從身邊摸出火摺,點燃了枯草,但見到這許許多多形相兇惡的蟒蛇,究竟十分害怕,心想莫要惹惱了這些毒蛇,連自己也纏在其內,尋思片刻,先撿拾枯枝,燒起了一堆熊熊大火,擋在自己身前,然後拾起一根著了火的枯枝,向離自己最近的一條毒蛇投去。他躲在火堆之後,轉身蓄勢,若是這毒蛇向自己竄來,那便立時飛奔逃命,甚麼「大英雄」、「大俠士」,那也只好不做了。不料這些蟒蛇果然甚是怕火,見火燄燒向身旁,立即鬆開纏著的星宿派弟子,遊向草叢之中。游坦之見火攻有效,在星宿派諸人歡呼聲中,將一根根著了火的枯枝向蛇群中投去。群蛇登時紛紛逃竄,連長達數丈的巨蟒,也抵受不住火燄攻逼,鬆開身子,蜿蜒遊走。

  片刻之間,數百條巨蟒毒蛇逃得乾乾淨淨。只聽得星宿派諸弟子大聲頌揚:「師父明見萬里,神機妙算,果然是火攻的方法最是靈驗。」「師父洪福齊天,逢兇化吉!」「全仗師父指揮若定,命人縱火,救了我等的蟻命!」一片頌揚之聲,全是歸功星宿老怪,對於游坦之放火驅蛇的功勞,竟是隻字不提。游坦之怔怔的站在當地,頗感奇怪,尋思:「片刻之前你們還在大罵師父,這時卻又大讚起師父來,那是甚麼緣故?」他不知眾人脫困之後,性命又懸於星宿老怪之手,若不是拼命的討好獻媚,丁春秋舉手之間便能殺人,至於游坦之救命的功勞,自然可以一筆抹煞,反臉若不相識了。丁春秋招了招手,道:「鐵頭小子,你過來,你叫甚麼名字?」

  游坦之受人欺辱慣了,見對方無禮,也不以為忤,道:「我叫游坦之。」說著便向前走了幾步。丁春秋道:「這些胡僧死了沒有?你摸摸他們的鼻息,是否還有呼吸。」游坦之應道:「是。」俯身伸手去探一名胡僧的鼻息,只覺著手冰涼,那人早已死去多時。他又試另一名胡僧,也是呼吸早停。他說道:「都死啦,沒了氣息。」一面說,一面伸直了腰,只見眼前眾人臉上都是一片幸災樂禍的嘲弄之色。他不明所以,又重複了一句:「都死啦,沒了氣息。」

  只見眾人臉上戲侮的神色漸漸隱去,慢慢變成了詫異,更逐漸變為驚訝。丁春秋道:「你每個和尚都去試探一下,且看是否有那一個能加挽救。」游坦之應道:「是。」逐一試去,終於將一十六個胡僧都試過了,搖頭道:「個個都死了。老先生功力實在厲害。」丁春秋冷笑道:「你抗禦毒素的功夫,卻也厲害得很啊。」游坦之奇道:「我——我——甚麼——抗禦毒素?」丁春秋仰天大笑,道:「好,好!很好!我看你身上肌膚,聽你說話的口音,你年紀還很輕,居然有這等本事,當真是後生可畏,後生可畏。」

  游坦之大惑不解,不知他說些甚麼,更沒想到適才他每去探一個胡僧的鼻息,便是到鬼門關中去走了一遭,一十六名胡僧試將下來,已是經歷了一十六次的生死大險。原來星宿老怪雖蒙游坦之相救,但自己以一代宗師的身份,被巨蟒纏身,無法得脫,全仗這年輕小子相救,江湖上傳了出去,不免面目無光,因此巨蟒脫身離去之後,他立時便起意殺游坦之滅口。

  那些天竺胡僧都是中了他身上放出來的毒質而轉瞬斃命,丁春秋要游坦之去探各胡僧的鼻息,便是要他伸手去沾染毒素。豈知游坦之陰錯陽差之間,以易筋經上所載的上乘內功吸入天下第一奇毒無比的冰蠶血漿,經過這幾個月來的修習不輟,那冰蠶的奇毒已與他體質融合無間,渾如一物。他身上所蘊的毒素,已是天下任何毒物所不及,丁春秋發出來的毒質,也是害他不得。

  當時他其實不用點火驅蛇,只須大模大樣的走入蛇群之中,不論任何惡毒的蟒蛇都是難以加害,若是有毒蛇咬他,那條毒蛇沾染到他的血液,反而中毒斃命。只是這種情形他自己固然不知,星宿老怪丁春秋更是萬萬意想不到。丁春秋和眾弟子見他探了第一個胡僧的鼻息之後,便待他也如眾胡僧一般縮成一團,倒地身亡,那知他摸過一十六名胡僧的身子,竟是行若無事。這麼一來,星宿門師徒上下,不由得群情聳動。

  丁春秋尋思:「量他年紀輕輕,不會有甚麼真實本領,多半是身上藏得有專剋毒物的雄黃珠、辟邪璧之類的寶物,又或是預先服了靈驗的解藥,這才不受奇毒之侵。」便道:「游兄弟,你過來,我有話說。」游坦之雖見他說得誠懇,但親眼看到他連殺一十六名胡僧的殘忍狠辣,又聽到他師徒間一會兒諂諛,一會兒辱罵,覺得這種人極難對付,還是敬而遠之為妙,便道:「小人身要事,不能奉陪,告退了。」說著抱拳唱喏,向著東北方的那條山路走去。他只走出兩步,突覺身旁一陣微風掠過,兩隻手腕上一緊,已被人抓住。這人來得好快,游坦之不及抗禦,已落入他的掌握之中。游坦之抬頭一看,見抓住他的是星宿弟子中的一名大漢。他不知對方有何用意,只是見他滿臉獰笑,顯非好事,心下一驚,叫道:「快放我!」用力一掙。

  只聽得頭頂呼的一聲風響,一個龐大的人影從身後躍過他頭頂,砰的一聲,重重撞在對面山壁之上,只撞得他頭骨粉碎,一個頭顱變成了泥漿相似。游坦之見這人一撞的力道竟是這般猛烈,實是難以相信。他一愕之下,才看清楚這個在山壁上撞死的大漢,便是抓住自己的那個星宿弟子。更是奇怪:「這人好端端的抓住了我,怎麼突然撞山自盡?」他決計料想不到這大漢並非撞山自盡,乃是他一掙之下,一股勁力將那大漢從他頭頂甩了過去,撞在山上,以致斃命。雖知游坦之修習易筋經後,內力在不知不覺間日增夜長,他卻從未與人動手,不知自己的功力已是非同小可。昨晚波羅星扼得他幾乎氣絕而死,他是嚇得獃了,全未抗拒,其實只要出力掙扎,波羅星無論如何制他不住。星宿派群弟子見他一舉手便殺了一個同門,都是「啊」的一聲,駭然變色。

  星宿老怪閱歷甚富,見他摔死自己弟子這一下手法毛手毛腳,並非上乘功夫,只是膂力異常了得,心想此人天賦神力,武功卻是平平,當下身形一晃,一掌按在他的鐵頭之上。游坦之猝不及防,被這股重力壓得跪倒在地,身子一挺,待要重行站直,頭上便如頂了一座萬斤石山一般,再也動不得,當即哀求:「老先生饒命。」丁春秋聽他出言求饒,更是放心,說道:「你師父是誰?好大膽子,怎地殺死了我的弟子?」游坦之道:「我——我沒有師父。我不敢殺死老先生的弟子。」丁春秋心想既已制住了他,還是將之一舉擊斃滅口為是,當下手一鬆,待游坦之站起身來,一掌向他胸口拍去。游坦之大驚,急忙伸手推開來掌。

  丁春秋這一掌來勢甚緩,游坦之一掌格出時,正好和他掌心相對。丁春秋正是要他如此,掌中所積蓄著的毒質,隨著一股雄渾的內勁,直送了過去,這正是他成名數十年的「化功大法」,生平除了一次挫敗之外,那是殺人無數的絕技。本來對付游坦之這種後生小子,用不著運此大法,要知這種武功每運一次,便損耗一次元氣,減弱了積貯的毒質力道,只是他連觸十六名胡僧居然並不中毒,這才施展出看家本領來。兩人雙掌相交,游坦之身子一晃,騰騰騰接連退出六七步,要想拿樁站定,終於還是一跤坐倒,他坐倒之後,要想就此坐定,但對方這一推餘力未盡,游坦之臀部一著地,背脊又即著地,鐵頭又即著地,連翻了三個觔斗,這才止住。

  但丁春秋和他手掌相交,只感胸口一涼,掌心中有一股內力迅速異常的離體外洩,急忙用力凝固,但這內力還是不由自主的要向外奔溢,他忙倒轉身子,頭下腳上的連轉數轉,運起本門中的固基運勁之法,這才止住。他反身一躍,鬚髮戟張,臉色慘白,神情極是可怖,張開一對蒲扇般的大手,便要向游坦之撲去。游坦之連連磕頭,叫道:「老先生饒命。老先生饒命。」

  丁春秋和他交了這掌,只覺他所使的,竟然便是本門的化功大法,但自己修積數十年,內力雖較他稍強,以毒質之厲害論,竟然較他遠遜,以致兩人比拼之下,竟是自己輸了一籌。星宿派中師兄弟同門之間,向來是只分強弱高下,絕無情誼,愈是同門,自相殘殺時愈是厲害,蓋輸給別派武人,對方往往肯加寬宥,星宿派中卻是向來不肯相饒。這一下比拼,游坦之明明是贏了,怎麼反而大叫饒命?難道是故意調侃自己不成?這人的化功大法,又從何處學來?他又是驚疑,又是羞慚,但他一向鬼計多端,臉上絲毫不動聲色,左足一點,飄身到了游坦之身前,問道:「你要我饒命,出自真心,還是假意?」

  游坦之連連磕頭,說道:「小人出自一片誠心,但求老先生饒了小人的蟻命。」丁春秋道:「你——你——你——」連說了三個「你」字,心念一動,怒道:「你偷了我的碧玉王鼎,藏到那裏去了?」他想凡是要練這化功大法,非碧玉王鼎不可,查問此鼎去向,或許可以推究到眼前此人的來歷。游坦之道:「小——小人沒偷老先生的玉鼎。姑娘每次用過之後,自行收好,從來不許小人沾手。」丁春秋只一句話便問到了碧玉王鼎的去向,當真是喜出望外,說道:「你還想抵賴?姑娘明明說是你偷去了的。」

  游坦之道:「冤枉啊冤枉!自從姑娘化練了冰蠶之後,小人從未見過那座玉鼎,怎說是小人偷盜的?老先生不信,儘可去找姑娘來對質。」丁春秋道:「好,既是如此,你和我去見姑娘,你們兩個對質一番。」游坦之道:「去——去見姑娘?」丁春秋道:「是啊!咱們即刻去找了她來,問個明白。你是死是活,今日便見分曉。」游坦之道:「姑娘——姑娘遠在遼國南京,非十天半月可到,今天怎能對質?不過——不過——」丁春秋無意間探聽到了阿紫的所在,心中甚喜,問道:「不過甚麼?」游坦之道:「老先生若是願意去南京走一遭,小人自當奉陪。」丁

  春秋為人厲害之極,雖然不能見到游坦之臉上的神情,但單是聽他說話的聲音,便知他企盼與阿紫相見。大凡知好色便慕少艾,原是人之常情,阿紫俊雅美麗,多半這鐵頭人對之十分愛慕。他假意試探,說道:「千里迢迢的到遼國南京去幹甚麼?我派幾個得力弟子,去將這小丫頭殺了,把玉鼎取回來便是。」游坦之聽他說要殺阿紫,心中急了,忙道:「不,不!使不得,不行——」

  丁春秋心下更是瞭然,道:「甚麼使不得?」游坦之脹紅了臉,囁嚅道:「這個——這個——」丁春秋哈哈大笑,道:「你想娶阿紫這小丫頭做媳婦,是不是?」「想娶阿紫做媳婦」這個念頭,只是暗暗藏在游坦之內心深處,連半夜作夢也不敢夢到此事,白天更是不敢想像。他只是敬仰阿紫、崇拜阿紫,只盼能給她做牛做馬做奴隸,偶然能見她一面,得她稱讚幾句,那便心滿意足,那裏敢存過這種褻瀆的念頭?這時聽丁春秋如此說,他獃獃的站著,頭腦中一陣暈眩,站立不定,身子晃了幾晃,說道:「不,不,不是——」

  丁春秋見了他這般模樣,已是確定無疑,登時有了個計較:「此人不知用甚麼法子,遇到了甚麼機緣,體內積蓄的毒質,竟是比我還多。我須收羅此人,探聽他練功的法門,再吸取他身上的毒質,然後將之處死。若是輕輕易易的把他殺了,豈不可惜?」

  在星宿老怪眼中,一個人的性命和其他毒蛇毒蟲並無分別,游坦之身上既然積有奇毒,那便是天地間的一件至寶,務須取為己用,再加殺死。只是擒捕毒蛇毒蟲,須用碧玉王鼎,收羅游坦之這個「毒人」,卻須使用另外一件誘物。最好的誘物,那自是他為之神魂顛倒的阿紫了,獲取「毒人」、到南京去取回玉鼎、處決阿紫,一舉三得,實是大妙。他又問:「我問你:若是我將阿紫嫁給你做媳婦,你要是不要?」

  游坦之道:「這——這怎麼成?小人是姑娘的奴才,只配給她打罵驅使。姑娘是——是神仙般的人物,小人萬萬不敢妄想。老先生千萬別這麼說,要是給姑娘知道了,那——那——我就大大的糟糕。」丁春秋道:「有甚麼糟糕?阿紫是我的徒兒。徒兒當然要聽師父的吩咐。我叫她嫁你,她不敢不從。她盜我碧玉王鼎,我不殺她,已是天大的恩惠了,她敢不聽我的話?」游坦之道:「姑娘——姑娘是老先生的門徒?」丁春秋哈哈一笑,道:「你不相信麼?」游坦之先時躲在草叢之中,已聽到他師徒的對答,知道阿紫確是他的門徒,只是想阿紫雍容華貴、端麗雅致,居然是這群猥瑣骯髒之徒的同門,實在覺得有些不倫不類。

  丁春秋指著二弟子獅鼻人道:「你說,小師妹是怎生一副模樣?」獅鼻人道:「阿紫今年十六歲,生的是瓜子臉兒,下巴微尖,右唇下有顆小小的黑痣。她身材苗條,皮膚極白,上唇微微上翹,眼珠轉動很快。她最喜歡穿紫色衣衫,腰間繫一條鵝黃帶子。」

  游坦之聽他所說,正是阿紫的模樣,那獅鼻人每說一句,他心中便是砰然一動,獅鼻人說到後來,游坦之更無半分懷疑,低聲道:「不錯,姑娘正是這等模樣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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