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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五


  眼見他再吹幾下,便要將十六名胡僧一齊制伏,忽聽得噓溜溜一聲響,胡僧之中發出幾下笛聲。游坦之凝目瞧去,見五名倒立的胡僧中有一人以笛就口,奮力吹奏,其餘四僧在他身前排成一列,急速旋轉,如一個肉屏風般擋著他,抵禦那老翁口哨的侵襲。游坦之心道:「他吹笛幹甚麼!」只聽見身邊草叢中簌簌有聲,一條五彩斑斕的大蛇遊了過來。

  游坦之識得此蛇極毒,又知人雖怕蛇,其實任何蛇蟲禽獸,只有怕人怕得更加厲害,只須不加招惹激怒,一般毒蛇都不會自行向人攻擊,當下縮身在草叢之中,一動也不敢動。只見這條毒蛇筆直的向那老翁遊去。這蛇尚未遊出草叢,老翁身旁一群弟子已驚叫起來:「有蛇,有蛇!」「啊喲,不好,來了這許多毒蛇!」「師父,這些毒蛇似是衝著咱們而來。」游坦之向呼叫聲外望去,見十餘條大大小小的蛇兒從四面八方衝向那老翁和群弟子。人叢中更是七張八嘴的亂叫亂嚷:「可惜咱們的剋蛇至寶碧玉王鼎不在這裏!」「阿紫這賊丫頭,捉到了她定須碎屍萬段!」「多說甚麼,快打,快打!」「若不是阿紫將玉鼎偷盜了去,啊喲,不得了!」

  游坦之聽他們提到「阿紫」,初時還道是另外一人,後來聽一人將「阿紫」和「玉鼎」並提,又說那玉鼎是剋制毒蛇的至寶,一顆心不禁怦怦亂跳:「他們說的便是姑娘,這——這口玉鼎,難道是姑娘從他們那裏盜去的?」眾弟子提起鋼杖,向蜿蜒而來的毒蛇砸去,只有那老翁神色自若,仍是撮唇作哨,向敵進攻。對面的胡僧笛聲不歇,其餘四名胡僧也是越轉越急。游坦之心想:「在這曠野之地,這幾條毒蛇轉眼就給他們用鋼杖打死了,有甚麼用?」但群蛇越來越多,片刻之間,這一干人身旁聚集了數百條之多,而且其中有三四條竟是大蟒蛇。這幾條蟒蛇遊將近去,轉過尾巴,登時捲住了兩人,跟著又有兩人被捲。

  這些人若要拔足奔逃,蛇群自是追趕不上,但師尊正在迎敵,群弟子一步也不敢離開,只是舞動兵刃,亂砸亂斬,被他們打死的毒蛇少說已有八九十條,但被毒蛇咬傷的,也有七八人。那些蟒蛇更是厲害,皮粗肉厚,被鋼杖砸中了行若無事,身子一捲到人,卻是越收越緊,再也不放。尖銳的笛聲之中,巨蟒漸增,只一頓飯時分,已有十七八條巨蟒到來。

  那老翁見情勢不對,想要退開,不料兩條小蛇猛地躍起,向他臉上咬去。他怒斥一聲:「好大膽!」羽扇一揮,一股勁風撲出,將兩條小蛇擊落,突覺一件軟物撲向足踝。他知道不妙,飛身而起。只聽得噓溜溜一響笛聲,四條蟒蛇同時揮起長尾,向他捲了過來,那老翁身在半空,砰砰擊出兩掌,將前面和左邊的兩條蟒蛇擊開,身形一晃,已落在兩丈之外。便在此時,第三條、第四條巨蟒的長尾同時攻到。他情急之下,運勁又是一掌擊出,掌風到處,登時將一條巨蟒的腦袋打的稀爛。

  他這一運勁和巨蟒相鬥,顧不得再吹口哨。四名胡僧緩得了手,一齊取出短笛,吹了起來。五笛齊吹之下,蛇群如潮湧至。那老翁又劈死了三條巨蟒,但腰間和腿上卻已被兩條巨蟒纏住。他奮起平生之力,大喝一聲,將纏在腰間的巨蟒扯為兩截,濺得他滿身都是鮮血。豈知蛇性命最長,此蟒雖斷,一時卻不便死,吃痛之下,猛力纏緊,只箍得那老翁腰骨幾欲折斷。他用力掙了兩掙,又有兩條巨蟒將身子甩了上來,在他身上繞了數匝,連他手臂也繞在其中,令他再也沒法抗拒。游坦之在草叢中見到這般驚心動魄的情景,幾乎連氣也透不過來。他明明見那老翁憑著本身功夫,毫不費力的便可將十六名胡僧一一打倒,豈知這些胡僧練就一門以笛驅蛇的邪門功夫,竟爾反敗為勝。只是這種憑邪術取勝的門道,未免令人輸得難以心服。

  那些胡僧見一眾敵人個個被巨蟒纏住,除了呻吟怒罵,再無反抗的能為,便不再吹笛,頭上一使勁,倒轉身子,順著站立。第一個吹笛的胡僧滿臉虯髯,顯是這些胡僧的首領。他走前幾步,尖聲道:「星宿老怪,你我來到中原,河水不犯井水,為甚麼你好端端地捉了我養大的蛇兒來開膛破肚?」

  原來這個童顏鶴髮,飄飄欲仙的老翁,正是中原武林人士對之深惡痛絕的星宿老怪丁春秋。他為了星宿派三寶之一的碧玉王鼎給女弟子阿紫偷盜而去,遂連派數批弟子出去追捕,甚至連大弟子摘星子也遣了出去,但一次次信息傳來,均是十分不利。最後聽說阿紫倚丐幫幫主喬峰為靠山,將摘星子等人傷得半死不活,星宿老怪丁春秋又驚又怒,知道丐幫是中原武林第一大幫,實非易與,於是親自東來。

  他志在奪回碧玉王鼎,至於尋喬峰的晦氣,擒回阿紫慘酷處罰,都還是次要之事,因此一路上安分守己,倒不去招惹旁人。他所練的那門化功大法,經常要將毒蛇毒蟲的毒質塗在手掌之上,吸入體內,若是七日不塗,不但功力減退,而且體內蘊積了數十年的毒質沒有新毒加以剋制,不免漸漸的發作起來,為禍之烈,實是難以形容。他當年親眼見到本門的一位長輩,在練成化功大法之後,被他師父制住,並不加以戕害,只是將他囚禁在一間石屋之中,令他無法捕捉蟲豸加毒,結果體內毒素發作,難煞難當,自己忍不住將全身肌肉一片片的撕落,呻吟呼號,四十餘日方死。星宿老怪雖是狠毒無比,但想起這件慘事,兀自心有餘悸。

  那碧玉王鼎天生有一股特異的氣息,再在鼎中燃燒香料,片刻間便能誘引毒蟲到來,方圓十里之內,甚麼毒蟲也抵不住這香氣的吸引。丁春秋有這王鼎在手,捕捉毒蟲不費吹灰之力,化功大法自是越練越深、越練越精。練這門功夫猶如酒徒飲酒一般,一上了癮,每日裏越飲越多,不能自休。這功夫只有向敵人使用,自己體內的毒質才宣洩一部分在敵人身上。但他僻處星宿海旁,周圍數百里之內,任何武人都不敢走近,有那個敵人給他洩憤?這麼每七日加一次毒,只增不減,日積月累,體內所蘊積的毒質,自是多得驚人了。阿紫十分的工於心計,在師父剛補完一次毒蟲那天,辭師東行,待得星宿老怪發覺王鼎被盜,已在七天之後,阿紫早已去得遠了。她走的多是偏僻小路,追拿她的眾師兄武功雖比她為高,智計卻是遠遠不及,給她虛張聲勢,聲東擊西的連使幾個詭計,一一都撇了開去。

  星宿老怪所居之地是陰暗湖濕的深谷,毒蛇毒蟲繁殖甚富,王鼎雖失,要捉些毒蟲來加毒,倒也不是難事,但平常毒蟲易捉,要像從前這般,每次捕到的都是希奇古怪、珍異厲害的劇毒蟲豸,卻就是可遇不可求了。更有一件令他擔心之事,只怕中原的高手識破了王鼎的來歷,誰都會立即將之毀去,是以一日不追回,一日便不能安心。他自己極不願意再到中原,但一個個弟子都不能奪回王鼎,權衡輕重,只得冒險一行。

  他在陝西境內和一眾弟子相遇。大弟子摘星子武功全失,已被眾弟子一路上毆打侮辱,虐待得人不像人,二弟子師鼻人潛吼子接領了大師兄的職位。眾弟子見到師父親自出馬,又驚又怕,均想師命不能完成,這場責罰定是難當之極,幸好星宿老怪正用人之際,將責罰暫且寄下,要各人戴罪立功。眾人一路上打探丐幫的消息,一來各人生具異相,言語行動無不令人厭憎,誰也不願以消息相告;二來蕭峰到了遼國,官居南院大王,武林中真還少有人知,是以竟然打聽不到半點確訊,連丐幫的總舵移到何處也查究不到。

  丁春秋焦躁之下,心想少林寺負中原武林眾望,中原武人的一舉一動,少林寺的眾高僧無有不知之理,雖然他實不願公然與少林為敵,但想到自己和少林派倒還沒甚麼樑子,以禮相見,問一問消息,少林寺的玄慈方丈總能給這個面子,於是率領群弟子,趕向河南少室山來。道路之上,體內毒質隱隱發動,他便捕捉毒蛇,吸取毒液加毒。星宿老怪丁春秋率領眾弟子進入河南境內後,一天突然在道上見到大批毒蛇,心喜之下,立命眾弟子大量捕捉,以毒塗掌,以裨益他的化功大法,他雖覺毒蛇如此之多,情形頗不尋常,但他藝高人膽大,在星宿海畔做慣了皇帝一般的掌門,對任何人都是生殺予奪,任意而為,自也不將這種事放在心上,那知道這些毒蛇其實是有主兒的。

  原來天竺一派的胡僧派了波羅星到少林寺來盜取經書,久無音訊,便又有十六名胡僧趕來接應。這些天竺僧武功並不甚強,卻有一門獨到秘技,能以笛聲驅使群蛇,他們自天竺一路上翻山越嶺而來,沿路吹笛引蛇。從天竺來到中土,路途何等長遠,就算每十里有一條毒蛇跟來,數量也難以計算。當然有些毒蛇不耐長途跋涉,抵不住炎熱寒冷,在路上死了大半,但來到河南境內的數量仍屬驚人。尤其數十條長達數丈的巨蟒,係自天竺邊境大森林中帶來,更是中土罕見之物。

  這些胡僧自知若憑人數武功,絕非少林僧的敵手,何況少林寺領袖中土武林,緩急之際,中土各門各派的豪傑都會出手相助,若要明爭,那是必敗無疑。但如突然間驅使這成千成萬條毒蛇湧入少林,攻一個措手不及,雖不能打垮少林,但要援救波羅星,劫奪一些經書出來,諒來也不是難事。這些胡僧晝伏夜行,以免蛇群驚嚇了沿途居民,進入河南不久,便發現有許多毒蛇為人所殺,一查之下,下手的竟是星宿老怪。

  這星宿海距天竺已不甚遠,星宿老怪行事惡毒狠辣的威名,天竺武林人士原也頗有所聞,眾胡僧本來不想和他計較,那知他越來越狠,專將蛇群中毒性最烈蛇兒捕去殺卻,使蛇群的威力大為減弱。一眾胡僧忍無可忍,雙方終於火拼起來,爆發了一場激鬥,仗著群蛇異乎尋常的體力,居然一戰而勝,連聲勢赫赫的星宿老怪丁春秋也為巨蟒所纏,動彈不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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