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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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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一日傍晚,波羅星教了一會經書,游坦之卻如何理會得?波羅星大怒之下,拳腳交加,將他狠狠打了一頓,待游坦之走開後,不禁黯然自傷。他自己既被少林群僧監禁,不得回歸故鄉,便想教會游坦之學會梵文,背誦經書,將他遣回天竺傳言,那麼自己雖然為殉師命而埋骨中土,卻已有功本門,終於使失落的經書重歸故土。但這鐵頭人蠢如牛馬,教了他一年有餘,連最簡單的經文也背不出十頁八頁,要他全部背出那三十幾部天竺遺經,卻不知要到何年何月,看來直到自己壽終,仍是難以成功。 他悲從中來,只想大哭一場,突然間遠處一縷簫聲,隱隱送入耳中。 其時游坦之內功到了這個境界,已是耳目聰明,那隱隱笛聲早也就聽到了。少林寺房舍廣大,僧侶清修,摒絕絲竹,周圍數里之內,從來不聞音樂之聲,卻那裏來的笛聲?游坦之雖然不懂樂律,但他聽得出這笛聲忽斷忽續,忽尖忽沉,聲音甚是詭異。他正微感奇怪,忽聽得隔壁波羅星的房中,也傳出了三下尖銳的笛聲。他湊眼到板壁縫中一張,只見波羅星手中拿了一枝短笛,湊在唇邊,正自吹奏。但他只吹了這三下,便將笛子放入懷中,滿臉喜容,放頭睡倒。 游坦之自從遇到波羅星以來,從未見過他如此開心,心道:「這幾下笛聲,定是含有重大意義,莫非是他天竺國的同伴,前來接應於他?」這幾下笛聲波羅星和游坦之固然聽到,少林寺中的眾高僧也聽到了。方丈傳下法諭,各處加緊守備,以防敵人闖入少林寺,有何異動,同時看守波羅星,防他逃逸。 豈知過了半月有餘,竟無絲毫動靜,少林寺中的防備也便漸漸鬆懈下來。一晚深夜之中,游坦之睡得正沉,夢中忽聽到嘶嘶幾下極輕的聲響。一來游坦之此時內功精進,二來他自幼喜歡玩弄蛇蟲,聽得出是毒蛇發怒之聲,立時驚覺,坐起身來,只聽得又是嘶嘶數聲,發自鄰室。游坦之便欲出聲警告波羅星:「小心,有毒蛇!」話未出口,便聽到嗚嗚幾下短笛,正與半個多月前聽到波羅星所吹的一模一樣,他好奇心起,湊眼到壁縫中去瞧時,不由得大吃一驚,全身發毛,波羅星這間屋中,滿屋子都是各式各樣的毒蛇,不下數千百條。每條蛇都是昂起了頭,對著波羅星,作勢撲了上來。游坦之心道:「糟糕,糟糕!卻如何救他一救才好?」 再定神看時,見那些毒蛇都是盤在波羅星身周的三尺之外,儘管互相重疊擁擠,卻都不進入他身周的圈子,游坦之見過三淨用藥畫圈以圍冰蠶的情形,料想波羅星也是使用了剋制毒蛇的藥物,心下稍定,只是不能明白:「怎麼有這許多毒蛇蜂湧而來?」只見波羅星將短笛就到唇邊,悠悠揚揚的吹了起來,甚是幽雅動聽,數千條毒蛇之中。有兩條黃色毒蛇搖頭擺腦,蛇首隨著笛聲擺動。其餘千百條或青、或黑、或間條、或花彩的蛇兒都是端視不動,這兩條黃蛇如此隨樂搖晃,更是顯著。 波羅星的笛聲漸吹漸響,有幾條蛇兒蜿蜒遊出室去,跟著又有十幾條毒蛇遊了出去。只聽得門外有人失聲驚叫:「是毒蛇,是毒蛇!」又有人道:「那天竺胡僧只怕已給毒蛇咬死了,怎麼有這許多蛇?」又一人道:「且莫亂動,瞧一瞧分明再說。」游坦之知道是寺中派來監視波羅星的僧侶。 波羅星的笛聲越是高昂,出屋的毒蛇越來越多,似乎這些蛇兒抵受不住笛聲的激動,紛紛趨避,只有那兩條黃蛇卻是十分興奮,大半個身子都昂在半空,但用一條尾巴支撐身體,不住的舞動。再過了一會,波羅星吹得似乎氣也喘不過來了。屋中毒蛇爭先恐後的向外逃出,門外的四名僧人也是大呼小叫: 「古怪之至,我一生從來沒有見過這許多毒蛇。」 「那天竺和尚難道是蛇精轉世?」 「快,快去稟報玄難師伯!」 那兩條黃蛇迅速盤旋,看得游坦之眼睛都有些花了,突然間啪的一聲,一條黃蛇支持不住,倒了下來,蠕蠕而動,跟著另一條也臥倒在地。波羅星伸手出去,抓起一條黃蛇,將手邊的一塊厚布包住了蛇頭,翻過蛇腹摸了摸,取出一柄短刀,一刀在蛇腹上劃了條半寸來長的口子,再在蛇腹上推了幾推,取出一根三寸來長的管子,似乎是截短短的麥杆。波羅星身子微微發顫,剝開麥管,裏面藏得有物,他將那物展了開來,原來是一張極薄的薄紙,上面寫著密密麻麻的許多文字。 游坦之很是奇怪:「蛇腹之中,如何生有文字?」他凝神一看,見那紙上寫的都是彎彎曲曲的天竺梵文,登時省悟:「是了,這條蛇是他的同伴用來傳遞訊息給他的。」只見波羅星以同樣的手法剖開了另一條蛇的肚子,又取出麥管中所藏的紙片來看。游坦之一眼瞥去,那張紙上的文字,似乎與第一張一模一樣,波羅星眼光一掠便將那張紙放在一邊。 游坦之尋思:「對方設想周到,怕有一條蛇途中遭到意外,是以用了兩條蛇,兩條蛇腹中的書信都是一樣的。」只見波羅星從草蓆底下取出兩張薄紙,用一段短炭在紙上草草寫了幾行文字,分別塞入麥管,藏入蛇腹。他再在衣襟撕下兩條布片,纏在兩條黃蛇的傷口之處,然後推開窗子,將一條黃蛇放入草叢。他正要放第二條,突然間板門砰的一聲給人以掌風震開,燭火搖晃之中,室內已多了四名老年僧人。左首一僧以手掌虛砍,呼呼呼幾聲,都是砍在波羅星的右臂之上。 波羅星右臂一酸,手中拿著的那條黃蛇掉在地下。右首那僧人伸指連彈,嗒嗒嗒響聲不絕,每彈一下,那條蛇便跳了一跳。彈了七八下之後,那蛇的腦袋腫了起來,跟著便血肉模糊,死於當地。游坦之大驚:「這位老和尚的神功竟如此了得,凌空伸手,便能將一條活生生的毒蛇治死。」 只聽那伸掌虛斬的僧人冷冷的道:「敝寺瞧在佛祖的份上,對師兄私入藏經閣的大過犯不予追究,只是留師兄在敝寺清修,師兄如何去招惹毒蛇蟲蟻,來到這佛門清淨之地?豈不是太也不識抬舉麼?」波羅星閉目合十,不予理睬。另一位老僧道:「這條蛇兒說不定有甚麼古怪,心聰,你過來,拾了這條蛇兒出去,好好查一查,為甚麼在蛇身上纏上一條布片。」波羅星聽得這麼說,情知所謀敗露,身子動了一動,一掌向死蛇擊了過去。 站在門口的一位老僧袍袖一拂,一股勁風送將過來,呼的一聲響,擋住了波羅星的掌風,室內燭火立時熄滅,屋樑上的灰泥簌簌亂落。門外一個中年僧人,走了進來,便是心聰,俯身拾起死蛇,又退了出去。四位老僧齊聲說道:「善哉,善哉!」右手袍袖同拂,呼呼風聲急響,門邊的板門脫卻門臼,向外直飛了出去,越飛越遠,好半天也不落下。四僧身形晃處,不分先後的同時出門。以那門框的寬狹而論,兩位老僧要並肩而過也是有所不能,但四僧身子一側,疊成一片的飛了出去。 游坦之在鄰室只看得驚心動魄,心想:「世間竟有這等高強的武功,我那大仇人喬峰自以為當世無敵,與這幾位高僧相比,只怕也是大大的不如了。」其實這四位老僧內功雖是深湛,較之蕭峰的天縱神武,相差尚遠,甚之游坦之自己這時的內功,都已在這四僧之上,只是他自己不知而已。 波羅星見四僧出門,門板既脫,陣陣秋風從竹林中吹進室來,更增蕭瑟之意,他想這黃蛇既是落入了對方手中,少林寺中當然有人識得梵文,秘密勢必揭穿,回歸天竺故鄉的種種想望,終於又成了一場泡影。他越想越是悲傷,忍不住伏地號啕大哭。游坦之聽他哭得悲傷,忍不住安慰他道:「師父,你一條蛇兒給他們打死,另有一條蛇兒逃得性命,已能給你傳遞訊息,又何必如此難過?」波羅星聽他這麼說,登時止了哭聲,道:「你——你過來。」 游坦之站起身來,走到他的房中,道:「我去給你找回門板,裝好了它!」波羅星道:「且慢!你怎知道我另有一條蛇兒逃得性命?」游坦之道:「我看見的,見到你將一張紙片藏入了蛇腹。」波羅星道:「哼,不是我心狠手辣,你既發見我的秘密,那——那可容你不得。」突然間縱身而起,撲到游坦之的背上,雙手扼住了他的咽喉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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