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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二


  波羅星目露兇光,道:「你不聽話,也由得你!」伸掌在地下一拍。砰的一聲響,磚屑四濺,青磚的地上竟給他拍出了一個深深的手印,說道:「伸頭過來,我要在你頭上打他三掌。」游坦之大驚,道:「頭上這三掌可經受不起,你——你要打我,打旁的地方罷。」波羅星一笑,道:「你記住了:希羅哈薩特,瓦斯諾特朗波去神,印地,坦立禿西類斯昂類諾森,馬尼非森摩尼山夫兒——」他讀了長長一段,道:「好罷,你背給我聽聽。」游坦之聽了這些莫名其妙的一段外國話,半句也記不到,張大了口,道:「希——希——希——希——」只說了個「希」字,再也「希」不下去了。波羅星大怒,當胸一拳,砰的一聲,游坦之仰天一跤摔了出去,撞在牆壁之上,痛得他險險暈了過去。波羅星罵道:「小賊,我教了你半天,你聽進去了沒有?」

  游坦之撫著背脊,道:「我——我不知師父說些甚麼,嘰哩咕嚕,希哩花拉的,我一點也不懂。」波羅星一想,道:「嗯,那也有些道理。你不懂我講甚麼,自然記不得,我來教你。」捧了一堆乾泥過來,碾得粉碎,鋪在地上,用手指在泥粉上彎彎曲曲的寫了三個字,說道:「阿貝爾,你跟著唸,阿貝爾,阿貝爾。」游坦之跟著唸道:「阿貝爾。」

  波羅星甚喜,又教了他三個字,游坦之又唸了,問道:「那是甚麼意思?」波羅星道:「那是字母,沒意思的。你再唸!」又教了他三個字母,可是回頭問他「阿貝爾」時,游坦之卻又忘了。波羅星大怒,將他倒提起來,亂搖一陣,幾乎將他吃下的飯都抖了出來,怒道:「遇到你這大蠢材,也算是我倒楣!你如此笨法,要你背得出那三十六部經書,卻又到何年何月?」砰的一聲,將他拋出了門外。

  游坦之躺在地下,索性不起來了。波羅星以為摔死了他,驚慌起來,將他扶進屋內,好言安慰一番,又教他認字。游坦之怕他毆打,只得用心苦記。只是那些天竺梵文既如蝌蚪,又似蚯蚓,總而言之不像文字,游坦之識得了上面,忘記了下面,記熟了結尾,偏又忘卻了開端,一教一學,盡是叫苦連天。

  波羅星狂怒之下,出手便打,可是這識字讀書之事,有關天賦性情,最是勉強不來。波羅星雖將游坦之狠狠打了一頓,但所教的梵文字母,他昏亂之下,反而更難記住。如此搞了半月有餘,游坦之終於將梵文的字母記熟了。波羅星跟著便教他閱讀字句。梵文乃天下最難學的文字之一。西方文字大多分為單數和復數,梵文除單復外,更有雙數,單此一節,可概其餘,種種曲折變化,即是聰明才智之士,也非一年半載之內可以通曉。游坦之資質本就不高,再加波羅星欲求速成,正所謂欲速則不達,教者不會教,學者不會學,弄得一塌糊塗。

  游坦之日困愁城,肉體上苦痛之外,再加上精神折磨,每一念及背誦梵文經書之苦,半夜中也會嚇醒過來。回想在遼國之時,不過受人鞭打,肉體上挨受苦刑,腦子卻是自由自在,何況一見到阿紫的一嗔一笑,天大的苦惱也置之度外。眼前腦子中給波羅星塞滿了甚麼「摩訶缽羅若」,甚麼「般若波揭諦」,比之身體上的苦刑,更有過之。

  他幾次想要向緣根吐露,但話還沒說,緣根一見到他滿身傷痕,囁囁嚅嚅意欲訴苦的神情,不加細問就大加申斥:「賊小子,怕挨打麼?上面派你做甚麼,再大的苦惱也得忍受,佛祖說道:『我不入地獄,誰入地獄?』他老人家連入地獄也幹,你給人家打一頓,又有甚麼大不了?從前佛祖捨身餵鷹,捨身餵虎,這種大仁大義的精神,你怎麼不學學?」

  游坦之每次要想訴苦,換來的都是一頓痛罵,以後也不敢多說,只有認命的去學梵文。也是時來運到,一晚解衣就寢之際,摸到懷中油紙包中的那本書冊,猛地想起:「這書所寫的,似乎便是師父所教的文字。」忙翻出書來一看,一眼便識得兩個字,一是「一」字,一是「三」字。這一來,興致登時大好:「這書上到底寫的是甚麼東西,我是一點也不懂,若是學了梵文,便都可以讀了。這本書是我的救命恩物,那日在遼國南京城中,阿紫姑娘逼我以血去餵毒蟲,全仗這本書中的法子解災化難。看來這些法子大大的有用。」

  他一發現此事,學習梵文之時不再當是一樁苦事,用力記誦,只盼早日能讀懷中的這本冊子。他隱約覺得,這本冊子上所記的法子非同小可,不能讓波羅星知道,只有在臨睡之時,才躲在被窩之中,翻出來讀上片刻。審閱文字之時順便看到字旁的人體圖形,自然而然的便照著圖形中的黃線,存念意想,做起功夫來。他那知這本經書乃是少林寺開山之祖達摩老祖所書的「易筋經」,可說是武學中至高無上的寶典。他無意中依經修習,更有一個大大的好處。

  原來少林寺中過去數百年來,修習「易筋經」的高僧著實不少,但窮年累月的用功,卻往往不見甚麼大用,於是眾僧以為此經並無靈效,當日被阿朱偷盜了去,寺中眾高僧雖然恚怒,卻也不當是一件大事。豈知眾高僧所以修習無效,全在於勘不破「著意」二字,越是想功力大進,功力越是積累不起來。正所謂「有意栽花花不發,無心插柳柳成蔭」,凡是修習此經之人,那一個不想從修習之中得到好處?要捨卻「著意」二字,實是千難萬難。

  僧侶中,只有一百多年前,少林寺出過一位神僧。此人自幼出家,為人瘋瘋癲癲。他師父苦習「易筋經」不成,怒而坐化,這瘋僧在師父法體旁無意中拾起經書,嘻嘻哈哈的練了起來,居然成為一代高手。但他武功何以如此高強,直到他圓寂歸西,仍是始終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,旁人也均不知乃是「易筋經」之功。

  這時游坦之無心練功,卻不知不覺的功力日進,正是走上當年這位瘋僧的老路。

  梵文難學,變化繁複無比。這日波羅星教他讀「那羅伐大諦」,說道有個女子,名叫「那拉」,「伐大諦」是她正在說話之意,因為是她在說話,所以「那拉」要變成「那羅」。游坦之記熟了。過了片刻,波羅星教他再記「那拉赫巴加諦」,說是這個那拉正在煮飯,因為煮飯的「巴加諦」頭上是「巴」的聲音,所以「那拉」要變成「那拉赫」;接著又教「那拉斯蒂斯特哈諦」,說是那個那拉站在那裏,這個「站」字,就是「蒂斯特哈諦」,因為這個字的頭上有「蒂」的聲音,所以那拉要變成「那拉斯」。

  游坦之睜大了眼睛,只聽得心驚肉跳,中國人簡簡單單,明明白白的一個「站」字,這些西域胡人卻說成甚麼「蒂斯特哈諦」。好好一個女人叫做那拉,說話之時名字改成了「那羅」,煮飯之時名字改為「那拉赫」,站著的時候變成了「那拉斯」,但不知吃飯、睡覺、走路、罵人,她的名字又變成甚麼?

  也虧得梵文難學,游坦之才無法讀懂「易筋經」上的文字!只是一到晚間,便依著圖形中的人體上的黃線用功。他初時好玩,但練了半個多月之後,便覺得有一條冰冷的涼線,依循著圖中的黃線,在自己四肢百骸行走,涼線所到之處,說不出的舒泰爽快。他也不去理會這涼線周遊全身有甚麼好處害處,只是覺得舒服,一有空閒,便這樣練了起來。到得後來,那涼線行走的路徑已熟,不用看書,自然而然的行走無誤,即使是在吃飯、走路、做工、讀書之時,內息也是運行不休。

  倘若游坦之讀書能如段譽、王玉燕等人的一般聰明,這易筋經上的高深內功,便練不成了。蓋識得梵文的意義,知道這是修習上乘武功的心法,處處留神,力求精進,免不得犯了「著意」二字的大忌,雖然亦可強身健體,卻病延年,但於上乘武學,卻是絕無補益。這本書是蕭峰失落而由他拾得,但即使蕭峰並不失落,又學識了梵文,依法修習,儘管蕭峰豁達開朗,這欲求功力精進之心卻總是難以避免,那麼他終究也是白費心血而已。可見窮通禍福往往決於機緣,並非每事均可以強求而得。

  有時他身上涼線不能如圖運行,便擱在一旁,置之度外,說也奇怪,過了十天半月,自然而然的會貫通無阻。武學中任何功夫,都是練習一次,有一次的進步,再勤奮之人,每日也難以練到六個時辰之上。只有這門「易筋經」的內功,一到不經意想,任其所之而運行不休的地步,即使是在睡眠之中,功力也綿綿增進。

  冬盡春至,夏去秋來,如此過了一年有餘,游坦之初時還想學會梵文,一讀書中的意義,但越學越難,看來要想能夠讀通書中文字,終身已然無望,也就捨棄了這個念頭。波羅星教得心灰意懶,往往接連數日只是毆打,並不教字。游坦之默默挨打,只覺打到身上來的拳腳,越來越無感覺,往往只不過微微麻癢,全無疼痛。他還道波羅星手下留情,並非真打,卻不知自己的功力日進,不知不覺中已起保體之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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