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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一


  ▼第七十六回 天竺梵文

  游坦之尋思:「這個波羅星忒也古怪,卻不知到那裏去了?」他好奇心不可抑制,又走到竹林之中,順著波羅星的去路走去。他隱約覺得,這胡僧搞這鬼鬼祟祟的勾當,其中必有重大圖謀,自己去窺探他的隱私,若是教他知覺,必有性命之憂。他遠遠望見波羅星縮在一株竹子之上,便伏在草叢中慢慢爬行。爬到離那竹子十丈左右,不敢再向前行。過得良久,西面一大塊浮雲飄飄過來,遮住了月亮,四下裏登時黑了下來,只聽得颼的一聲輕響,那棵竹子一沉,隨即彈起,波羅星借勢飛出,躍入了前面的樹叢之中,游坦之見他輕功如此高強,伸了伸舌頭,說甚麼也不敢跟去查看究竟,忙回到自己房中睡倒。隔不到一盞茶時分,聽得波羅星房中發出輕聲,知他已經回來,心想:「好險,好險,幸虧我沒多耽擱,否則定然給他知覺。」

  次晨,游坦之起來,見波羅星仍是面壁而臥,裝得病勢十分沉重,他也不說甚麼,拿了一把鋤頭,到竹林中去挖筍,一直走到昨晚波羅星躍入的樹叢之中。行出數丈,忽然樹後轉出一名僧人來,厲聲道:「你到藏經樓來幹甚麼?」游坦之道:「我——我挖竹筍。」那僧人揮手道:「快去,快去!你又沒有方丈法牒,怎能走近藏經樓來。」游坦之道:「是,是!」退回竹林中去挖筍,心想:「原來那樹叢中是藏經樓的所在,非奉方丈法牒,不得近前。昨晚波羅星私入藏經樓,難道去偷經看麼?做和尚便要唸經,原是天經地義之事,南無阿彌陀佛,南無阿彌陀佛,這些經有甚麼唸頭?」

  他查到波羅星裝假病,挖地道,只不過為了私入藏經樓,就無心再加理會,挖了一大堆竹筍,抱到菜園中,交給了緣根。緣根讚道:「好小子,做事倒也勤懇,不枉了我提拔你一場。你送到廚房去罷!」游坦之答應了,將這堆竹筍送入廚房。廚房中熱騰騰的正煮開了一大鍋菜湯,火工僧舀了一碗給他喝了,又舀一碗命他送給波羅星。游坦之端了菜湯,來到波羅星房中。

  波羅星仍道:「不喝!」但這碗湯係以香菇、金針、白菜、竹筍所煮,香味甚濃,波羅星禁不住香氣引誘,道:「好,給我喝兩口也好!」反手接過,裝作無法起身,仍是臉向牆壁,橫臥著喝湯。游坦之一瞥之間,只見那碗湯中映出了半本書來,書上彎彎曲曲的寫滿了奇異文字。他登時心念一動:「這些外國文字,似乎和我那本書上的文字一模一樣。原來這波羅星每天面壁而臥,卻是在偷看這些古怪文字。嗯,他半夜三更偷偷的到藏經樓去,就是為了取這種外國書來讀。」

  當他從前大受折磨之時,於身外的任何事物全不關心,這些日子來,在少林寺中不再受人無理虐待,這才對波羅星的詭異行徑起了好奇之心,但這時見他只不過躲著誦讀外國經書,心想:「做和尚當然要唸經,做外國和尚當然唸外國經,一點也不稀奇。想來外國人喜歡偷偷摸摸。」從此對波羅星之不再留意。

  如此又過月餘,一晚夜半之中,游坦之睡得正沉,突覺亮光刺眼,他睜開眼睛,見那亮光發自隔壁波羅星房中,從板壁縫中透了過來。這亮光耀人眼目,比之波羅星平時所點的蠟燭強了十倍也尚不止。游坦之大感奇怪,側身從壁縫中張眼望去,一看之下,不禁大吃一驚,原來那房中盤膝坐著五個老僧,都是身披大紅袈裟,閉目入定。那五個老僧中有三個曾來探望波羅星病況,游坦之曾經見過,知道均是本寺輩份甚尊,職司甚重的高僧。這五位高僧圍著草蓆而坐,草蓆掀開,露出了地下的洞孔,波羅星卻已不在。游坦之心中第一個念頭便是:「波羅星又去偷書啦,這一次可給當場捉住了。」

  游坦之再留神看那五位老僧時,見每個人都是右手當胸,拿著一串唸珠,但唸珠卻並不移動,每人掌心翻而向外,正對準了波羅星的那個洞口。游坦之對這胡僧並無情誼,不過自從被派服侍他之後,不再受甚麼艱難折磨,只盼長久的服侍下去,這時見到如此陣仗,不由得暗暗為他著急,但隱隱又有一番瞧熱鬧的心情。

  突然之間,五位老僧左手袍袖同時一拂,室中燭火被風逼住,登時暗了下來,但火燄隨即一吐,更顯光明,游坦之眼睛一花,只見室中已多了一人,正是波羅星從地洞中鑽了上來。他手中捧著三本書,一見到五個老僧守在洞側,自是大吃了一驚。五僧齊聲口宣佛號:「阿彌陀佛!」右掌緩緩伸了出去,但見五僧袈裟的袍袖都脹了起來,猶如五張紅色的小小風帆。

  波羅星一個觔斗,倒轉身子,頭下腳上的倒立起來,雙腳在空中不住絞動,越絞越快,便如一個葫蘆,驀地裏五僧齊聲喝道:「咄!」五掌一齊向他擊了出去,砰的一聲巨響,氣息鼓盪,只震得游坦之透不過氣來,登時便暈了過去。過了好一陣,他迷迷糊糊之中,只聽得一陣陣唸佛之聲,傳入耳中。他慢慢睜開眼來,定了定神,再向板壁縫中張去,只見波羅星盤膝而坐,形貌甚是莊嚴,五僧坐在他的周圍,六個人齊聲唸經。這些誦經之聲稀奇古怪,游坦之一句不懂,卻似雙方已經和解一般。

  六僧誦經良久,那五個老僧站起身來,雙手合十,其中一個瘦瘦小小的老僧說道:「波羅星師兄,從今而後,你可任意出入藏經樓,要讀甚麼經書,儘可取閱,不必再私自偷窺。」波羅星抬起頭來,臉上堆滿疑雲,獃了一陣,問道:「到何時為止?」那瘦小老僧道:「永無期限,直到師兄圓寂。」波羅星問道:「你們要逼我即時自焚,是也不是?」那瘦僧道:「阿彌陀佛,師兄何出此言?師兄來自天竺上國,駕臨中土下院,吾等全心敬崇,尚自不及,豈敢無禮?」

  波羅星道:「吾輩均是佛門弟子,無事不可明言。寶剎藏經之中,有不少得自敝國,數百載來,敝國多經戰亂,藏經散失甚眾,是以反來貴國訪求。佛門廣大,貴寺何苦量窄如此?」那瘦僧道:「阿彌陀佛,不敢不敢。師兄所求者若是渡人救世的佛家寶典,敝寺決計不敢自秘,取於上國,還歸上國,原是天經地義之事。可是師兄所取閱,卻是本寺武學秘本,雖然這些武技淵源出自上國,但數百年來,頗由敝寺歷代高僧推演增飾,按情按理,師兄是不該取閱的了。」波羅星道:「你適才卻說自今而後,任由我出入藏經樓,任意取閱經書,那麼這是譏刺於我了?」

  那瘦小老僧彎腰說道:「不敢,此是敝寺本意。」波羅星道:「你們不用繞著圈子說話,要我如何,儘可直言。」那瘦僧道:「敝寺上下敬仰師兄佛法高深,意欲請師兄駐錫中華,在敝寺宏宣佛義,普濟眾生。」波羅星身子一顫,臉如死灰,道:「你——你是說——要我留在此,永遠不許我回歸故鄉?」

  那瘦僧道:「敝寺對上國大德,豈敢如此無禮?只是懇切挽留,請師兄俯允所請。」說著又是俯首合十,行了一禮,走出屋去。其餘四僧一一行禮,魚貫而出。波羅星神情沮喪已極,情知那幾人既如此說了,便是決意將他終身監禁在少林寺中,任由他取閱各種經書,只是不許他回歸天竺故國,那麼即使他將少林寺藏經樓中全部秘笈盡皆背誦如流,又有何用?他喃喃說道:「虛偽,虛偽!明明將我監禁於此,卻說懇切挽留,要我俯允所請。我不答允,又成麼?」他越想越是難受,不由得伸拳猛打自己的頭殼。

  波羅星所以要裝病,乃是使得一眾少林僧對他不加提防,然後偷入藏經樓取閱經書。他生來記憶力遠過常人,這才奉了師父之命,到少林寺來閱經。師命是要他記誦之後,回到天竺背將出來,倒不是要他偷盜經書,落了痕跡,這些日子之中,他每日面壁讀經,苦苦記誦,已背出了三十餘部經書,那知道功虧一簣,終於被少林僧發覺。這些少林僧卻也不加為難,察知了他的用意之後,只是禁他回國。波羅星一來思念故國,二來有辱師命,心中懊喪之極,這一晚直到天光,只是唉聲嘆氣,自怨自艾,吵得游坦之也不能安睡。

  如此過了數日,波羅星倒真的生起病來,常常兩眼發直,怔怔的向西凝視,令游坦之見之生懼。這日游坦之送飯給他,波羅星伸手抓了一個飯團,正要送入口中,突然臉上掠過一絲喜色,低聲道:「有了,有了!」匆匆吃罷了飯,拉著游坦之的手,說道:「我教你一段話,你去背了出來,不過千萬不能讓廟裏的和尚們知道,你做得到麼?」游坦之不明他的用意,茫茫的道:「一段甚麼話?」

  波羅星道:「你須得先答應我,絕不許跟別人說起。」游坦之自從在遼國大受一番折磨之後,旁人說甚麼,他就聽從甚麼,從來也不敢違逆,波羅星既這麼說,他也就點頭答應,道:「師父如此吩咐,我就不跟旁人說起便是。」波羅星沉吟了一會,道:「還有,我每天要打你一頓,打得皮開肉綻,那是苦肉計,做給旁人瞧的,你可不得向旁人訴冤。」游坦之躊躇道:「我又沒做甚麼錯事,你為甚麼打我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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