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二三〇


  那老僧聽他一口認罪,倒是頗感詫異,說道:「你既自己認罪,我也不來難為你,那五百記殺威棍,便給你免了。你到懺悔房,自己好好的思量,再來跟我說話。」緣根帶著游坦之,來到戒律院之後,一塊空地上。只見四個方形石柱,並排豎立。緣根在一枝石柱上一拉,開了一道門,原來是一間小小的石室,推開室門,命他入內,便關上了門。

  這懺悔房說是一間房間,其實倒似是個豎起的石頭棺材。游坦之一走了進去,別說坐下,便轉身也是十分為難。石室頂上鑿有兩個小孔,作透氣之用,四面石壁緊緊迫著他的身子。游坦之心道:「我有甚麼事好思量?有甚麼東西可懺悔的?」便在此時,只聽得一個人殺豬也似的大聲叫喊,那聲音從石室頂上的小孔傳了進來,正是三淨的口音。只聽得叫道:「不行,不行,我這身體,怎麼進得懺悔室?」戒律院的老僧道:「本寺千年的規矩,僧徒犯了大罪,須得入懺悔室反省,你進去罷。」三淨急道:「我這樣胖,說甚麼也擠不進去。」

  游坦之雖在難中,聽了這句話後,想起三淨那大皮球一般的身子,卻也忍不住好笑。只聽那老僧冷冷的道:「將他推進去,把石門關上了!」隱隱約約聽到有好幾個人撐持之聲,三淨大聲呼喊,但那老僧毫不寬容,非執行寺規不可。三淨叫道:「我去稟告方丈,你虐待同門,你拘泥不化,怎能將我這胖和尚硬塞進這——這間——哎唷——不得了——不成——不成!」那老僧道:「大家再加一把勁,用力,用力!」另一名僧人道:「好臭,他的屎尿也擠出來!」老僧道:「嗯,塞進了一大半,還有一小半,用力推啊!」

  搞了半天,終於將三淨一個肥大如球的身子,硬塞進了這座窄小的石室。三淨早已沒了抗辯的力氣,嗚嗚咽咽,抽抽噎噎的哭泣。游坦之心想:「這樣狹窄的一間石室,連我也轉身不靈,居然能將這個大肉球塞了進去,倒也是稀奇之極。」突然之間,三淨叫道:「放我出來,放我出來,我甚麼都說了,不敢抵賴。」那老僧道:「你先說了,再放你!」三淨道:「我——我在遼國憫忠寺中,偷了三十三兩銀子,去買酒喝,殺了三條狗,又殺了七個和尚,四個俗家人——我——我在遼國有個女子相好——又去賭場賭錢。」

  那老僧道:「你說這些事都是那個鐵頭人幹的?」三淨道:「是,是!都是他幹的,我忘記了。」老僧道:「你還沒想得清楚,在這裏想上一天一夜,多半便可想清楚了。」三淨大叫:「再過一個時辰,就把我擠死了。我一切招認,都是我幹的。」那老僧道:「那麼那個鐵頭人幹了甚麼壞事?」三淨道:「他——他偷我的葫蘆,偷我的酒喝。」那老僧道:「還有呢?」三淨道:「我——我不知道。快——快放我出來。」那老僧冷言道:「你倒會冤枉人,去把那鐵頭人放出來。」執事僧人應了,打開石室的石門,將游坦之拉了出來,游坦之見旁邊那座石室的門縫中,三淨的肥肉迸了出來,倘若這不是石室而是木房,那勢非脹裂不可。

  那老僧向游坦之道:「憫忠寺的事,三淨自己已招認了,怎麼你不言明真相?」游坦之道:「我不知道。」那老僧道:「到底你有沒有做過壞事?」游坦之道:「我這生多災多難,想必是前生造的孽很重,前世一定做了許多壞事。」那老僧聽他這麼說,很是喜歡,適才冤枉了他,也覺得有些過意不去,向緣根道:「這鐵頭人本性倒很純良,那胡僧波羅星有病,你叫鐵頭人專門服侍他,這幾天不用在菜園中做工了。」緣根道:「是!」

  三淨叫道:「我不成啦,快放我出來!」只聽得格格之聲不絕,猶似爆豆一般,原來三淨全身骨骸受到擠迫,相互摩擦發聲。

  游坦之心想:「看來三淨身上的肋骨已斷了許多根。」只聽三淨又叫:「我一切都已招認了,怎麼還不放我出來?這——這不是騙人麼?」緣根向游坦之道:「快拜謝執法大師的慈悲,委派了你一件輕巧的功夫。」游坦之自從在遼國大吃苦頭之後,對任何外國人都無好感,不以為服侍那胡僧波羅星有甚麼好處,但緣根既然這麼說,他也就跪地拜謝。緣根帶著他來到竹林中波羅星的屋中,波羅星向牆而臥,對二人毫不理睬。到得用膳時分,游坦之送飯去給他,波羅星道:「不吃飯!」再也不去睬他。

  如此兩日,波羅星說話的聲音越來越是衰弱,寺中知客得到訊息,前來探望。那知客探病之後,十餘位老僧絡繹前來慰問。游坦之站在一旁,聽到那知客向波羅星傳報各老僧的身份,都是甚麼羅漢堂首座、達摩院副座、戒律院首座等等職司甚高之人。他心想:「這胡僧似是頗有來頭的人物,一生病,竟有這許多人來探望。」

  波羅星病了數日,始終不痊,偶然也吃些稀粥,但仍是不能起身,每日裏終是面壁而臥。幸好這人性子溫和,並沒如何支使折磨游坦之,倒令他日子過得甚是清靜。又過了兩日,波羅星突然半夜裏大聲呻吟,大叫:「頭痛啊,頭痛啊!」在地下滾來滾去,難以忍耐。游坦之點起燈燭,只見他滿臉通紅,伸手在他額頭一摸,著手滾燙。波羅星跳上躍下,叫道:「我要死了,我要死了,快叫人來給我醫治。」游坦之道:「是,是!」不知去跟誰說好,只得奔到菜園中去叫醒了緣根,由緣根到清健院中去請了治病的僧人來給他診治,針灸服藥,忙碌了半夜,直到天明,這才安靜了下來。

  如此發作了數次,連清健院中的醫僧也不住搖頭,出得門來,便道:「這胡僧得的是天竺怪病,為中土所無,看來難以治好。」波羅星越來越是衰弱,有一日起床便溺,腳下一軟,摔了一跤,額頭跌破了一個大洞,流了不少鮮血。眾老僧知道了,又都來慰問看視。如此纏綿了一月有餘,波羅星的病越來越重,這一晚合當有事,游坦之白天受了涼,半夜裏肚痛起來,忙到竹林中去出恭,正在結束褲子,月光下突然見到丈餘之外的地中鑽上一個人頭。游坦之大吃一驚,正要失聲而呼:「妖怪!」只見一個黑影上半身鑽了出來,跟著全身現出,赫然便是波羅星。日間所見到的波羅星氣若遊絲,要坐起身來喝一口湯水也是十分艱難,但這時竟然變得猶如生龍活虎一般,從地底一鑽上來,瑟的一聲輕響,便竄上了竹樹,敏捷有如狸貓。

  游坦之大奇:「原來他這些日子中都是裝病,他怎麼會從地底下鑽出來?這時候卻又到那裏去?」但見竹樹輕搖,波羅星已從一株竹樹躍到了三丈外的另一株竹樹上。竹竿彈性極強,一彈之下,身子便已遠去。若不是游坦之親眼見到他竄上竹子,定不知樹上有人,只道是清風動竹,月下搖曳而已。眼見得搖動的竹子一路指向西北,去得極快。

  游坦之雖對世事漠不關心,但終究年紀甚輕,好奇之心未曾全失,走到波羅星鑽出來的地方一看,只見地下有一個圓洞,一塊木板放在一旁,木板上堆滿了泥土竹葉。顯然當波羅星鑽入洞中之後,便將這塊木板掩上洞口,竹林中本來少有人至,就算有人,一腳踏在木板之上,也不會覺得有何異狀。游坦之心道:「這地道通到何處,倒要去瞧瞧。」伸足踏入地洞,便鑽了下去。不料這地道甚短,爬行不到數丈,便向上升。游坦之鑽了上來,忍不住啞然失笑,原來便是在波羅星的臥睡之地,出口處給那張草蓆蓋住了,平日波羅星就睡在其上,誰也不會發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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