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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九


  三淨說道:「罷了,罷了!眾位師弟、師侄,算你們本事大,終於找上我啦,咱們這就去罷!小賊,你跟著大夥兒一起走。」游坦之心想:「原來是憫忠寺中大批和尚追下來,這一次,三淨可不見得能將這八個僧人都殺了。」果然一路上三淨絕無動靜,那八名僧人也不跟他說一句話,但游坦之災難不脫,每日仍是負了三淨行走,只是一路向南,卻不回到憫忠寺去。

  一行人朝行夜宿,長途跋涉,在道上一月有餘,游坦之走得慣了,漸漸的不以為苦,初時還常常想著:「這一路向南,卻到那裏去?」到得後來,渾渾噩噩的行走,當真便如一頭騾馬相似,自己將來命運如何,一行人要到那裏去,再也不關心半點。後來越走便越是山道崎嶇,每天都在上山。

  這一日下午,終於到了一座大廟之前,游坦之抬頭一看廟額,見匾上寫著「敕建少林寺」五個大字。他從前當然曾聽伯父、父親說過,少林寺乃是中原武學的泰山北斗,人人仰望之所,但他這一年中連受折磨,對身外之事已是絲毫不感興趣,只求每天少走幾里路、三淨少打自己幾下,那便心滿意足。其實,就是多行路程,三淨拳拳毒打,他也是默不作聲的忍受,多走少走,多打少打,到得後來,似乎也沒甚麼分別了。

  這時突然之間來到了少林寺,他心中不免一震,但隨即便處之淡然,他如此大受折磨之餘,即使進入皇宮內院,只怕也引不起甚麼興趣之情。

  一行人進入一座大殿,殿內一名僧人說道:「送戒律院!」那八名僧人答應了,引著游坦之從側門出去,沿著一條小徑一路上山,來到一座陰森森的院落之中。院裏出來一名老僧,聲音乾枯的說道:「奉戒律院首座法諭:三淨未得許可,擅自下山,先打三百法棍,分十天責打。再行嚴查下山後之劣跡,按情治罪。」兩名僧人抓住三淨,將他提了起來,伏在地上。游坦之背上陡然間一鬆,大感暢快。

  只見一名擒拿三淨前來的僧人走道老僧身旁,低聲說了幾句話,又向游坦之指了一指。那老僧點了點頭,說道:「游姓小賊相助三淨逃走作惡,敗壞佛法,先打一百法棍,再按情治罪。」一名僧人在游坦之背上一推,說道:「低頭伏罪!」游坦之毫不抗拒,便即伏下,心想:「你們要我怎樣,便怎樣好了,你們說我有罪,我總是有罪的。」那老僧說了這幾句話後,轉身入內,戒律院中走出四名僧人來,將三淨和游坦之橫拖倒曳,搭入了一間大廳之中。幾名僧人按住三淨,大棍便打了下來,打滿三十棍後,按住游坦之又打。游坦之覺得擊打自己這三十棍,比之打三淨的要重得多了,想是他們同門相護,下手之際大有輕重的分別。

  這三十棍打得他皮開肉綻,下半身盡是鮮血。過得七日,棒瘡尚未痊可,又被拖來第二次再打,直打了一百棍才罷。一名僧人向他宣示戒律院首座法諭:「游姓小賊著罰入菜園挑糞,痛自懺悔過往罪惡。」游坦之茫茫然的跟著那僧人來到菜園之中,向管理菜園的僧人叩見。管菜園的僧人法名叫做緣根,身形瘦小,容貌枯槁,落了兩隻門牙,說話關不住風。他見了游坦之頭戴鐵罩的怪狀,大感興趣,坐在長凳上架起一雙二郎腿,盤問他的來歷。

  游坦之心想伯父和父親是武林中大有名望的人物,自己今日折墮至此,說出來豈不是辱沒了游氏雙雄和聚賢莊的威名?當下只說自己是個尋常的鄉民,不幸被契丹官兵打草穀時擄去,以至苦受折磨。那緣根極愛說話,甚麼細節都要問得清清楚楚,絕不許游坦之含糊過去,但游坦之決意不吐露自己身世遭際,除了說自己是個農家少年之外,甚麼也不提及。這一場盤問,直到天黑方罷,足足問了三個多時辰。緣根反來覆去的問了一次又一次,想要在游坦之的言語中找到甚麼破綻。游坦之並非十分聰明之人,若是說謊,早就給緣根捉住了岔子,但他只是將身世縮到了極度的簡單平淡。

  「你父親呢?」「死了!」

  「怎麼死的?」「生病!」

  「生甚麼病?」「我不知道!」

  「為甚麼你幫助三淨?」「他捉到我的。」

  「你為甚麼不逃?」「他捉住了我,逃不脫。」

  到了晚飯時分,緣根捧了一大碗飯,一邊吃,一邊盤問,直到實在搾不出甚麼了,才道:「你去挑二十桶糞澆菜。咱們這裏不能偷懶,剛才跟你說了半天話,功夫都耽擱了。」游坦之應道:「是!」他已然不會抗辯,說道:「是你叫我說話,又不是我想說話。」他肚子餓,棒瘡痛,但還是去挑糞澆菜。

  少林寺這菜園地面甚是廣闊,幾近二百畝地,在菜園中做工的僧人和長工、短工共有三四十人。游坦之既是新來,頭上這鐵罩又令他顯得古怪詭異,人人都將他來欺騙取笑,最骯髒粗笨的功夫都推給他做。游坦之越來越是不會思想,是非之心固是日漸淡薄,連喜歡悲傷之別也是模模糊糊,逆來順受,渾渾噩噩的打發著日子,只有在睡夢之中,才偶爾想起了阿紫。

  這日黃昏,他澆罷了糞,已累得全身筋骨酸痛,耳聽得飯鐘聲響,當即站起身來,到小飯堂中去吃飯,忽聽得緣根叫道:「阿游,這碗飯你送到那邊竹林小屋中去,給一位師父吃,他生了病,起不了身。」游坦之應道:「是。」接過那晚白米飯,沿著小徑走向竹林之中。

  那竹林極大,走了好一陣會仍未出林,只見綠蔭深處有一座小小的石屋,游坦之走到屋前,叫道:「師父,師父,給你送飯來啦。」屋裏有個低沉的聲音應了一聲。游坦之伸手推門,那板門應手而開。他捧著這大碗飯走了進去,見屋裏地下的蓆上一人向裏而臥,屋中無床、無桌、無凳,只一張草蓆,蓆邊放著一隻瓦缽,缽中有半缽清水。

  游坦之又道:「師父給你送飯來啦!」那人道:「我不餓,不吃飯,你拿回去罷。」說話的口音含混不清,始終不轉過身來。游坦之聽他說不餓,不要吃飯,便將這碗飯捧回小飯廳中,回報了緣根。次日午間,緣根又叫他送飯去,那人仍是不吃。一連四天,游坦之每日送兩次飯去,那人一直不轉過身來,也始終不吃飯。游坦之已無好奇之心,此事雖然頗不尋常,他卻也漠不關心。這人到底是誰?為甚麼不要吃飯?一直不吃飯豈不餓死?他全不放在心上。緣根叫他送飯,他便送去,那人不吃,他就拿了回來。

  到得第五日中午,他又送了一碗飯去。那人仍是說道:「我不餓,不吃飯,你拿回去罷。」游坦之平平淡淡的道:「好!」轉身便走。那人突然從床上一躍而起,一把抓住游坦之的手臂,罵道:「你這人全無心肝——」剛說得這幾個字不禁「啊」的一聲驚呼,見到他頭上的鐵罩,大感詫異。游坦之見這僧人又瘦又黑,凹眼高鼻,模樣不是中土的和尚,臉上一條條的皺紋,也不知他已有多大年紀。

  那僧人問道:「你頭上罩的是甚麼東西?」游坦之道:「鐵罩。」那僧人問道:「誰給你罩的?」游坦之道:「契丹人。」那僧人又問:「幹麼不除下來?」游坦之道:「除不下。」那僧人道:「我接連四天不吃飯,你置之不理,也不叫寺裏的知客來看我一次,不叫人整藥醫治,是何道理?」他雖是西域胡僧,華語卻說得甚是流利。游坦之道:「你死也好,活也好,關我甚麼事?」那胡僧大怒,手一伸,抓住了他的肩頭。游坦之只覺肩頭劇痛,有如刀剜,但他忍痛忍慣了,既不掙扎,也不呻吟,處之泰然。那胡僧奇道:「你痛不痛?」游坦之淡淡然道:「痛也好,不痛也好,有甚麼相干?」

  那胡僧更是奇了,道:「怎叫作『有甚麼相干?』難道這肩頭不是你的,我再使些力氣,將你的肩頭捏碎了?」他一面說,一面手上運勁。游坦之只覺痛徹心肺,這肩頭真是便要給他捏得粉碎,但他身上雖痛,心情卻已麻木,既不抗辯,更不討饒,心想:「我若是命中註定肩頭要給人捏碎,那也是無法可想之事。」

  那胡僧見他耐力如此之強,倒也十分佩服,說道:「很好,少林寺中,連一個小小的火工也有這般修為。你去罷!」游坦之捧了那碗飯出來,沒走出竹林,忽然撞到緣根守在路旁。緣根陰惻惻的走到他身前,冷笑道:「阿游,遼國憫忠寺的事發了,到戒律院去罷。」游坦之聽到「憫忠寺的事發了」幾個字,心想:「想必是三淨查到我偷了他的冰蠶,這種事終究賴不掉,那就聽天由命罷。」當下跟著緣根來到戒律院中。

  他第一日來到戒律院時遇到的那個老僧,這時他仍是站在院前,淡淡的道:「游坦之,三淨說道,遼國憫忠寺的那些罪大惡極之事,是你幹的,是也不是?」游坦之應道:「是,是我幹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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