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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八


  ▼第七十五回 好心受制

  三淨強忍疼痛,半聲也不哼,說道:「你爺爺天下為家,你管我是那一座寺院中的和尚?我斷了腿自己會治,誰要你假惺惺的來討好?」蕭峰道:「你自己會治,那是再好也沒有了。在下姓蕭名峰,你要報仇,到南京城找我便了。阿紫,咱們走。」阿紫向三淨伸伸舌頭,用手刮了刮臉,說道:「在下姓段名紫,你要報仇,到南京城來找我便了!」說著攜了蕭峰的手,揚長而去。

  游坦之躲在草叢之中,見到適才這一幕,心下十分驚駭,見阿紫離去,雖感寬慰,但不知怎地,竟是忽忽如有所失,尤其是她與蕭峰攜著手的親密神情,更是胸頭鬱悶,只聽三淨叫道:「水,水,我要喝水!」游坦之心想:「那冰蠶是我偷了去給姑娘的。累得這和尚如此傷心,腿又折斷,好生過意不去!」聽他苦求飲水,便從草叢中走了出來,說道:「大師少待,我拿水給你。」

  三淨轉過頭來,見到他奇形怪狀的鐵頭,嚇了一跳,道:「你——你——是甚麼東西?」游坦之苦笑不答,道:「我去取水。」走到溪邊,雙手掬了兩掌水,快步走到他口內。三淨道:「不夠,還要!」游坦之道:「好!」又去掬了一把水給他飲了,說道:「大師,你行走不得,這裏離憫忠寺不遠,我負了你去罷!」三淨睜著一雙銅鈴般的怪眼,骨溜溜的向他轉動,只是游坦之的臉蛋藏在鐵罩之內,臉上神情無法見到,大聲問道:「你怎麼知道我是憫忠寺的和尚?」

  游坦之一窒,心道:「糟糕!別露出馬腳來!」說道:「這裏附近只有憫忠寺一座大廟,想來大師自是那廟裏的僧人了。」三淨道:「嗯,你倒很是聰明,我也不用你背負,我在憫忠寺的菜園中有個葫蘆,葫蘆中有上好的治傷藥酒,煩你給我去取了來。」游坦之奇道:「菜園中還有一個葫蘆,那葫蘆——」這「那葫蘆」三字一出口,立時知道不妙,登時縮口,不知再說甚麼好。

  三淨道:「啊,我糊塗啦,那葫蘆不見了。只好請你背負我去。」游坦之道:「很好!」從這溪畔望得見憫忠寺的屋角,背著他過去,也不過里許之地,於是蹲下身來,讓三淨伏在背上,拔步便行。

  只走得七八步,突覺三淨十根手指如鋼抓般扼住了自己頭顱,越收越緊,幾乎扼得他氣也透不過來。游坦之大驚,用力想將他摔下地來,那知三淨的兩個膝蓋緊緊扣在他腰間。他用力一摔,腰間便是一陣劇烈的酸痛,只聽三淨道:「好啊,我那葫蘆酒是你這小子偷去的,是不是?小賊,你偷了我酒喝,連我的葫蘆也偷去了!」游坦之在他掌握之中,只得抵賴:「沒有,我沒有偷你的葫蘆。」三淨道:「你聽說我菜園中,還有個葫蘆,便覺奇怪,那麼我這葫蘆不是你偷的,更會是誰?」

  游坦之聽他沒提冰蠶,心想:「偷個葫蘆,也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。」反正這時已然無法再賴,便道:「好罷,就算是我偷的,我去拿來還你便是了。」三淨哈哈大笑,突然間卻又哭了起來,抽抽噎噎的說道:「小賊,你偷我葫蘆之時,有沒看見我那寶貝孩子寒玉蟲?」游坦之道:「沒有啊,我只見地下有個圓圈,沒見到甚麼蟲兒。」三淨道:「唉,他就不守本分,終於給人家打死了。小賊,向東走。」游坦之道:「向東去那裏?」三淨雙手使勁,在他喉頭重重的一扼,道:「我叫你向東,便向東,多問甚麼?」游坦之給他扼得好生疼痛,只得負了他向東行走。

  這和尚雖矮,但十分肥胖,份量著實不輕,游坦之走出數里後,已是氣喘噓噓,十分辛苦,道:「我走不動了,得坐下來歇歇!」三淨怒道:「我又沒叫你歇!快走快走!」一面說,一面雙膝運勁,用力夾他腰間,竟如催逼坐騎一般。

  游坦之在他催逼之下,無可奈何,只得勉力拖著腳步,一步步的向前挨去。又行了五六里,實在是再也走不動了,身子向前一撲,口吐白沫,只是喘氣。三淨連叫:「快走,快走!」握拳打他背脊。游坦之道:「你便是打死我,也走不動了。」三淨道:「你不走,我便殺了你!」一言甫畢,忽聽得身後有人喝道:「三淨,好大膽子,逃到了這裏,方丈傳下法旨,命我等擒你回去。」

  游坦之側頭一看,只見身後大路上兩個灰袍僧人如飛的趕來,當先一人正是那日在菜園中見過的中年和尚。三淨求道:「師兄,我雙腿給敵人打斷了,這時難以行動,待我續上雙腿之後,自當來寺向方丈請罪。」那中年僧人喝道:「有人負著你逃到了這裏,自有人負你回寺,咦!這——這——這人好生古怪。」他見到游坦之的鐵頭,不禁大是詫異。另一個青年僧人道:「這等邪魔外道,古裏古怪,一起擒回寺中去罷!」三淨道:「兩位師兄既是非要我回去不可,只得從命。」向游坦之喝道:「小賊,跟著這兩位師兄前去。」游坦之道:「我——我走不動啦,須得歇一會。」三淨道:「不成!咱們得在天黑前趕回憫忠寺。」

  那中年僧人道:「是啊,快走,還歇些甚麼?」說著順手在道旁拾了一根樹枝,一棍便向游坦之肩頭打來。游坦之吃痛,心想:「出家人也是這般暴躁,不可理喻。」只得掙扎著站了起來,負著三淨一跌一撞的向原路回去。兩個僧人在游坦之身後監視,見三淨一雙小腿的腿骨果已折斷,兩隻腳飄飄盪盪的凌空懸掛,便不加提防。那知四個人行到一處旁臨深谷的山嶺上,三淨突然左手在游坦之背上一掀,身子飛起向那中年僧人撞了過去。那僧人罵道:「你作死麼?」不及抽出戒刀,一掌便向他拍去。三淨右掌對準他掌心擊出,雙掌相交,啪的一聲響,三淨身子飛了起來,藉勢向那青年僧人撞去。那青年僧人退了一步,雙拳併攏,向三淨胸口打到。三淨左掌在他拳上一借力,身子向上一提,右掌一記打中他的天靈蓋,跟著一個倒翻觔斗,又回到游坦之的背上。

  游坦之當他飛身而出迎敵之際,背上本是一輕,還沒來得及決定乘機逃走還是留在原地不動,三淨又已飛快的躍回,左手扣住了他的咽喉。只見那中年和那青年的兩個僧人雙膝軟倒,身子慢慢坐了下去,蜷成一團,不住的抽搐。游坦之又驚又奇,心想:「這三淨和尚用的是甚麼厲害功夫,只是輕輕一掌,便打得他們重傷如此?」只聽得兩個和尚口中荷荷而呼,抽搐得幾下,便即死了。

  三淨伸出右掌,拿到游坦之眼前,得意洋洋的道:「你瞧清楚了!」游坦之向他掌心一看,只見他右手中指戴著一枚精鋼戒指,戒指上突出了一枚極細的金針,針上有一點點的鮮血滴下來。游坦之一想,便即恍然:「原來他掌心中暗藏金針,看來針上還餵有劇毒的藥物,是以兩掌之間,便擊斃了兩人。」三淨將那金針向他鐵罩的眼孔一下的虛刺,喝道:「你若不聽話,我便給你一針。」說著左手逐一提起那兩個屍身,拋入了山谷之中,說道:「向東,向東!」

  游坦之不敢違拗,想到他殺死二僧的手段之毒,不由得心膽俱寒,也不知道從那裏來的一股力氣,雙腿雖是嚇得發顫,卻是移動極快,大步向東方行去。

  眼見天色漸漸黑了下來,游坦之心想:「你雙腿斷了,一時未能接續,等你睡著了,我總有脫身逃走的機會。」那知天黑之後,三淨命游坦之走進草叢,叫他躺了下來,自己縮成一個肉球,坐在游坦之的鐵罩之上,不多時便即鼾聲大作,既然睡熟了。游坦之氣惱之極,知道自己只須一動,立即便會將他驚醒,勢必挨一頓飽打——

  游坦之給這團肉球壓在頭上,真是苦不堪言,這鐵罩乘熱時戴在他的頭上,已與他頭皮臉面黏在一起,無法分開。三淨坐在鐵罩之上,只要一動,便扯得游坦之頭臉劇痛。好容易挨到次日清晨,三淨雖將自己折斷的小腿接續上了,但看來若非經過五六十天,難以行走如常。游坦之想想也覺心驚:「難道這五六十日之中,時時刻刻要我背負著這個兩百來斤的大肉球?」

  這日中午,兩人行到一處市集,歇下來在一家麵店中打尖。游坦之見有一個騾馬販子牽著幾匹騾馬走過,便道:「師父,你雇一匹騾馬乘坐,豈不是比我背負你行走快得多了?」三淨喝道:「少胡說八道!乘坐騾馬,那有叫人背負方便?馬兒能負我入屋上床麼?能負我到廁所出恭麼?」游坦之一想不錯,嘆了口氣,只好不言語了。三淨為了讓他行走時迅速有力,倒讓他將麵條饅頭吃得飽飽的,下午折而向南,一路上三淨忽然向他大談佛理,說道天生萬物,貴賤禍福,原是前生註定的,一個人前世作了孽,今生變牛變馬,供人乘坐。像游坦之這樣,雖然不變牛馬,但作人奴隸,那也是前生孽重,只有今世好好的服侍旁人,多積福德,來世才能享福。游坦之聽得將信將疑,尋思:「你出手便連殺兩個僧人,如此殘忍,以往殺過的人一定不少,卻還說甚麼積德修行?」只是在他箝制之下,不敢將心中言語說了出來。

  如此向東南方連行數日,天氣漸暖,游坦之聽得三淨一路向人打聽走向海濱的路徑。他心下暗暗歡喜:「到海中去倒好,有船可乘,我便不須給他做牛做馬了。」又行數日,這日下午,二人坐在一座涼棚下喝茶。游坦之流了滿身大汗,連盡數碗涼茶,兀自口渴未消,突然間嗆啷一聲,三淨手中的茶碗掉在地下,跌得粉碎,低聲叫道:「快走,快走!」聲音極是惶急。

  游坦之還沒放下茶碗,三淨左手五指猶如鋼鉤,已抵入他的左肩,一借力處,一個大肉球已伏在他的背,喝道:「向西北角上走,越快越好!」游坦之站起身來,躍出涼棚,只聽得「阿彌陀佛,阿彌陀佛!」四處都是口宣佛號之聲。游坦之咽喉中被三淨扼得緊緊地,顧不得理會旁人,發足便往西北角衝去。只見兩名黃衣僧人手執禪杖,攔在身前。游坦之一斜身,欲往左側衝出,又被兩名黃衣僧人攔住。跟著右側和身後各有兩名僧人逼上,八個和尚手中各挺兵刃,指住了三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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