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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七


  倘若室里將他埋入土中,即使數百年後,也必未便化,勢必成為一具殭屍。這時他身子入了溪水,沿著溪水緩緩流了下去,這一流,便是流了二十餘里地,後來流到溪水轉彎而變狹窄之處,給溪旁的蘆葦攔住了。過不多時,他身旁的溪水都結成了冰,成為一具水晶棺材。溪水不斷衝激洗刷,將他體內寒氣一點一滴的刷了下去,終於他身外的冰塊慢慢融化。

  幸好他頭戴著一隻鐵罩,鐵質熱得快,也冷的快,是以鐵罩內外的冰最先融化,游坦之給溪水沖得咳嗽了一陣,腦子清醒,便即從溪中爬了上來,全身叮叮噹噹的兀自留存著不少冰塊。他宛如做了一場大夢,身子初化為冰之時,並非全無知覺,只是結在冰中,無法動彈而已。他坐在溪邊,想起自己對阿紫忠心耿耿,甘願以身去餵毒蟲,助她練功,但自己身死之後,阿紫竟是連嘆息也無一聲。

  他從冰中望出來,親眼見到她笑逐顏開的取出冰蠶漿血,塗在掌上練功,見到她好奇地側頭瞧著自己,但覺自己死得有趣,絕無半分惋惜之情。他又想:「冰蠶具此劇毒,抵得過千百種毒蟲毒蛇,姑娘吸入掌中之後,她毒掌當然是練成了。我若回去見她——我若回去見她——」突然之間,他身子一顫,打了個寒噤,心道:「她一見到我,一定是拿我來試她的毒掌。倘若毒掌練成,自然一掌將我打死了。若是還沒有練成,又是叫我去捉毒蛇毒蟲,直到她毒掌練成,能將我一掌打死為止。左右是個死,我又回去做甚麼?」他站起身來,跳躍幾下,抖去身上的冰塊,尋思:「我卻到那裏去好?」

  正躊躇間,忽聽得咯咯幾聲嬌笑,清脆如銀鈴,從風中飄了過來,一個少女的聲音說道:「姊夫,你好久沒陪我出來玩啦,這次非多玩一會兒不可!」這話聲清脆之中帶著三分自然的嬌媚,卻不是阿紫是誰?游坦之大吃一驚:「怎地她又追來啦?聽她說話,似乎和蕭大王在一起。」跟著聽得蹄聲得得,兩騎馬遠遠馳來。游坦之見四下裏無處可以躲避,只得縮在樹後的草叢之中。他只這麼一動,蕭峰眼快,遠遠便見到草中有異,說道:「阿紫,那邊樹後草叢之中有一隻野獸,不是豺狼便是獐子。」

  阿紫笑道:「你眼光這麼好?這樣遠便瞧見了。」說著縱馬馳進,生怕草叢中的野物逃走,颼的一箭射了過來。游坦之不敢動彈,只有聽天由命,幸好蕭峰和阿紫都沒有見到他的身影,這一箭從他頭罩旁擦過,釘在樹上,若是射中鐵罩,雖然不致受傷,但噹的一下聲響,游坦之的形跡非露出來不可,也是湊巧之極,草叢中伏得有兩隻野兔,阿紫這一箭射去,驚得那兩隻野兔竄了出來,向前飛奔。阿紫笑道:「啊喲!你這次可走了眼啦!只是兩隻小兔子,甚麼豺狼、獐子的!」催馬向前,颼颼兩箭,將兩隻野兔都射倒了。

  阿紫從馬上俯身去拾,忽然小溪對岸一個人說道:「小姑娘,你看到我的寒玉蟲沒有?」阿紫抬起頭來,只見說話的是個奇形怪狀的和尚。這和尚極矮極胖,便像個極大的皮球。游坦之在草叢中看得分明,說話的便是憫忠寺菜園中的三淨和尚,那冰蠶是他所養,他說這叫「寒玉蟲」,想必是那冰蠶的正式名字。他想:「這冰蠶是給姑娘所殺,這一找,可找到正主兒啦!」只見阿紫一獃,便即咯咯嬌笑,彎著腰伏在馬鞍上,抬不起身來。三淨怒道:「我有一條白玉蠶兒,所過之處,草木為焦,你看到沒有?你看到就說看到,沒看到就說沒看到,有甚麼好笑?」

  阿紫笑著向蕭峰道:「姊夫,你瞧這胖皮球古不古怪?」蕭峰正色道:「小孩子說話不分輕重,別得罪了大師父。」他見三淨生就異象,說話時聲音洪亮,顯是身負武功之人,又聽他在找甚麼「寒玉蟲」,料想不是尋常的物事。阿紫笑道:「大和尚,那條蟲兒是你養的麼?」三淨急道:「是啊,是啊,我從崑崙山巔萬里迢迢的帶了來,姑娘既然看見,便請指示一條明路。」阿紫道:「這條蠶兒遊過的地方,便有一條焦線,是不是?它身子旁邊冷得不得了,甚麼東西都會結冰,是不是?」她問一句,三淨便道:「是啊!是啊,半點兒也不錯。」阿紫笑道:「我昨天看見這條冰蠶和一條蜈蚣打架,給那蜈蚣咬死了。」

  三淨怒道:「放屁,放屁,放你的狗臭屁!我這條寒玉蟲是天下毒物之王,任何毒蟲見了,都是嚇得不敢動彈,豈有被甚麼龜兒子的蜈蚣咬死之理?」阿紫聽他口出粗言,更要激他一激,道:「你不相信,也就罷了!昨天我看見地下有一條透明得像水晶般的大蠶,透著古怪,一腳便踏死了。」三淨跳起身來,一躍丈餘,當真便如一個大皮球彈在空中一般,大聲道:「放你祖宗十八代的臭屁!我這寒玉蟲靈活如風,你若無剋制它的藥物,如何剋制它得住?你若是踏它一腳,他先就將你咬死了。」

  阿紫伸手入懷,取出一個小包,打了開來,裏面赫然便是那冰蠶的屍體。這冰蠶身子以被木棍搗扁,汁液擠出,變成癟癟的一片。原來阿紫知道這冰蠶十分靈異,料想它的屍體也會有甚麼用處,因此放在身邊。三淨見到冰蠶果真已死,霎時間臉色慘白,更無半點血色,身子搖了幾搖,突然伏在地下,放聲大哭,猛地裏一伸手,將死冰蠶搶了過去,抱在懷中,哭道:「我的乖心肝,好兒子!我千辛萬苦的從崑崙山將你帶下來,你就是不肯聽話,自己要偷出去玩耍,卻給這丫頭一腳踏死了。」只聽他越哭越是傷心,哭到後來,噎的聲音也發不出來了。阿紫拍手大笑,連稱:「有趣!」

  蕭峰見多識廣,知道那矮僧決計不肯甘休,一提馬韁,要擋在阿紫身前,先護住了她,然後再出言向那矮僧致歉,那知三淨和尚哭聲未停,突然身子又如一個大皮球般躍了起來,猛向阿紫身上撞去。這一下發難來得好快,蕭峰的坐騎還沒走到阿紫身前,三淨已然撞到。蕭峰聽得風聲勁急,叫道:「休得傷人。」左手急探,抓住阿紫後心,將她提了過來,摟在身前。只聽啵的一聲巨響,三淨大肉球般的身子撞在阿紫的坐騎之上,那馬彈了出去,橫摔倒地,登時斃命。

  阿紫嚇得臉色蒼白,沒想到這狀貌滑稽的矮和尚一撞之威,竟是如此厲害。三淨一撞撞死了阿紫的坐騎,身子跟著彈起,又向阿紫撞了過來。蕭峰雙腿一挾,要待縱馬而避,但三淨來得極快,馬匹起步已遲。蕭峰見勢頭不好,這矮和尚撞來的勢頭如此猛烈,若要抵擋,非出掌不可。但明明是阿紫弄死了他所飼養的冰蠶,己方理虧,不能逞兇傷人,當下左手環抱著阿紫,飛身離鞍,飄出二丈以外。啵的一聲巨響,三淨又將蕭峰的坐騎撞了出去。這一次勢道更是猛烈,那馬彈了出去,碰在一株樹上,樹枝穿入牠的肚中,臟腑鮮血激迸而出。三淨毫不理會,一彈之下,又向蕭峰和阿紫衝了過來。蕭峰頗感訝異:「這般以自己的身子去撞別人的武功,倒是從來沒見過。倘若對方持有武器,如此以血肉之軀撞去,豈不是自膏白刃?」

  眼見那和尚糾纏不休,這一次卻不再避,說道:「大和尚,勿得苦苦相逼,我向你賠個不是,也就是了。」三淨的身子距他本已不足三尺,聽了他這幾句話,突然間骨溜溜的向天上翻去,這一個空心觔斗,連打了三個圈子。蕭峰抱著阿紫又退了兩步。三淨輕輕落下地來,落下時肩頭著地,立即滾身而進,衝向蕭峰腳邊,大叫:「還我的蠶兒來,還我的蠶兒來!」這一路身法,和武林中常見的地堂拳大不相同,只見他雙手雙腳縮攏,成為一個大球,滴溜溜的直滾過來。

  蕭峰心想這和尚也真憊懶,與人打架那有這樣打法的,向旁跨開兩步,一瞥眼間,只見地上撒著一大片黃色粉末。他見機奇快,雖不知這些粉末有何古怪,但顯然不是地下原來所有,是這矮和尚滾動時做下的手腳。蕭峰一聲清嘯,右足踢出,騰身而起,抱著阿紫,要避過腳下的這片黃粉。這些黃色粉末當真便是三淨所撒的毒粉,蕭峰只要一腳踏了上去,毒粉飛揚,他與阿紫非吸入鼻中不可,那時周身酸軟,只好聽由敵人宰割了。三淨見蕭峰十分機靈,眼見他便要上鉤,卻在危及急萬分之際躍身避開。三淨身子一彈,又向蕭峰撞了上去,心想他就算武功再強,但手上抱了一個人,一躍之後,終究不能再躍,只要三個人同時摔了下來,自己口鼻中敷有解藥,對方卻是定然中毒。

  蕭峰見他再度躍起,其勢不能再避,當下左足在這大肉球上輕輕一撐,藉勢便飄了開去。三淨這一撞用足了生平之力,勢道沒用出,便給蕭峰迫了回來,全身全力回歸時走岔了道,身子便如一根木頭般從空中摔了下來,本來身子的任何部位著地都能立即彈起,這時卻不由自主的雙腿伸得筆直,腳板落地,砰的一聲,猶如打樁一般,膝蓋無法彎曲,全身重量都吃在一雙小腿之上,喀喇一聲響,兩條小腿立時斷了。蕭峰在他身上一撐,本意是避開地下的毒粉,決計料不到這矮和尚所練的內功竟是如此怪異,內力行錯經脈,身子在半空中便不聽使喚。他見三淨雙腿斷折,心下老大過意不去,說道:「大師,你躺著別動,我去叫人來送你回歸本寺。你是那一座寺院中的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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