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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六


  他心下甚喜,料想菜園中不會有甚麼人,只盼這條蠶兒在菜園中吃菜,便可將之捉了來,當下大步走向菜園。剛走到菜園的籬笆之外,聽得園中有人在大聲叱罵,游坦之立即停了腳步。

  只聽那人罵道:「你怎地如此不守規矩,一個人偷偷出去玩耍?害得老子擔心了半天,生怕你從此不回來了。老子從崑崙山巔萬里迢迢的將你帶了來,你太也不知好歹,不懂得老子對待你的一片苦心。這樣下去,你這人還有甚麼出息,將來自毀前途,誰也不會來可憐你。」那人的語音中雖甚惱怒,卻頗有期望憐惜之意,似是父母教誨頑劣的子女一般。

  游坦之尋思:「他說甚麼從崑崙山巔萬里迢迢的將他帶來,多半是師父或是甚麼長輩,不是父親。」一面想,一面掩到籬笆之旁,只見說話之人卻是個和尚。這和尚極矮而極胖,便似是個圓球,和尚本來頭髮剃得極光,他卻長髮不剃,臉上、手上茸茸的長滿了長毛,一身衣服卻又洗得十分清潔,當真是一塵不染。只見這和尚手指地下,滿臉憤怒之色,兀自申斥不休。游坦之向地下一看,登時又驚又喜,原來那矮和尚申斥的不是別人,正是那條透明的大蠶。這矮和尚的長相已是極奇,而他居然用這種口吻去向那條蠶兒說話,更是匪夷所思。但見那蠶兒在地下急速遊動,似要逃走一般。只是一碰到一道無形的牆壁,便即轉頭。游坦之凝神看去,見地下隱隱的畫著一個黃色圓圈,那蠶兒左衝右突,始終無法越出這個圈子,游坦之當即省悟:「這圓圈當是用甚麼藥物所繪,而這藥物剛好是那蠶兒的剋星。」

  那矮和尚罵了一陣,從懷中掏出一物,大啃起來,卻是一個煮熟了的羊頭。他吃得津津有味,從柱上摘下一個殘破的葫蘆,撥開塞子,仰起脖子,咕咕嚕嚕的喝個不休。游坦之聞到酒香,知道葫蘆中裝的乃是美酒,心想:「這人原來是酒肉和尚。看來這條蠶兒是他所養,而且他極為寶愛,卻怎麼去盜了來?」正尋思間,忽聽得菜園彼端有人叫道:「三淨,三淨!」

  那矮和尚一聽,吃了一驚,忙將那羊頭和酒葫蘆在稻草堆中一塞,只聽那人又叫:「三淨,三淨,你不去做晚課,躲到那裏去啦?」那矮和尚搶起腳邊的一柄鋤頭,手忙腳亂的便在菜畦裏鋤菜,應道:「我在鋤菜哪,方丈吩咐我著力種菜,沒功夫去做晚課。」只見那人走了過來,是個中年和尚,臉如嚴霜,冷冰冰的道:「晨課晚課,人人要做!甚麼時候不好鋤菜,卻在晚課時分鋤起菜?快去快去!做完晚課,再來鋤菜好了。」那名叫三淨的矮和尚應道:「是!」放下鋤頭,跟著他去了,不敢回頭瞧那蠶兒,似是生怕給那中年和尚知覺。

  游坦之等二人走遠,一聽四下裏靜悄悄地,尋思:「寺中和尚個個在做晚課,此時不偷,更待何時?」從籬笆中鑽了進去,只見那蠶兒兀自遊動不休,心想:「卻如何捉它?」獃了半晌,想起了一個法子,從草堆中摸了那個葫蘆出來,搖了一搖,還有半葫蘆酒,他喝了幾口,將殘酒倒入菜畦之中,將葫蘆口慢慢移向黃線繪成的圓圈。葫蘆口一伸入圈內,那蠶兒嗤的一聲,便鑽入葫蘆之中。游坦之大喜,忙將木塞塞住葫蘆口子,雙手捧了葫蘆,鑽出籬笆,三腳兩步的自原路逃回。

  他離開憫忠寺只不過數十丈,便覺手中葫蘆冷得出奇,直是比一塊冰塊更冷,他將葫蘆從右手交到左手,又從左交到右手,當真奇寒徹骨,實在是拿捏不住。他無法可施,將葫蘆頂在頭上,這一來可更加不得了,冷氣傳到鐵罩之上,只凍得他腦袋疼痛難當,似乎全身的血液都要結成了冰。游坦之情急智生,解下腰帶,縛住葫蘆腰,提在手中,那腰帶不會傳冷,這才能提著行走。但冷氣仍是從葫蘆身上冒出來,片刻之間,葫蘆外面便結了一層白霜。

  他快步而行,直到天黑,方始回到南京,這時城門已閉,只得在外宿了一宵,次日一早,便即到端福殿去向阿紫稟報,說已將那條冰蠶捉到。阿紫一聽大喜,忙命他將蠶兒養在瓦甕之中。其時正當五月初夏,天氣本來頗為暖和,那知道,這冰蠶一養入偏殿,殿中卻越來越冷,過不多時,連殿中茶壺、茶碗內的茶水也都結成了冰,這一晚游坦之在被窩中瑟瑟發抖,凍得無法入睡,心下只想:「這條蠶兒之怪,直是天下少有。倘若姑娘要它來吮我的血,就算不毒死,也凍死了我。」

  阿紫得悉殿中奇寒的怪事之後,知道這條冰蠶實是非同小可,接連捉了好幾條毒蛇、毒蟲來和之相鬥,都是給冰蠶在身旁繞了一個圈子,便即凍斃僵死,給冰蠶吸乾了汁液。如此過了十餘日,再也沒有甚麼毒蟲能與之抵擋。這日阿紫來到偏殿,說道:「鐵丑,今日咱們要殺這冰蠶了,你伸手到瓦甕中,讓蠶兒吸血罷!」

  游坦之這些日子中白天擔憂,晚間發夢,所怕的便是這一刻辰光,但這位姑娘毫不容情,終於是要他作這冰蠶的犧牲,心下黯然,向阿紫凝望半晌,不言不動。阿紫盤膝而坐,潛心運功,心中只想:「我無意中得到這件異寶,所練成的化功大法,只怕比師父還要厲害。」說道:「你伸手入甕罷!」

  游坦之淚水涔涔而下,跪下向阿紫磕頭,說道:「姑娘,你練成毒掌神功之後,別忘了為你而死的小人。我姓游,名叫坦之,可不是甚麼銅丑、鐵丑。」阿紫微微一笑,道:「好,你叫游坦之,我記著就是,你對我很忠心,很好,是一個挺忠心的奴才!」

  游坦之聽她稱讚自己,在臨死前得到了很大的安慰,又磕了兩個頭,說道:「多謝姑娘!」但貪生怕死之心人人都有,游坦之不願就此束手待斃,想起那日給毒蜈蚣咬後,以枯僧運功之法救回了性命,今日之事,只好又來試他一試,當下雙足一挺,倒轉了身子,將腦袋從胯下鑽出,右手伸入甕中,心中便想著枯僧身上繪著的那條黃線。

  突然食指尖上微微一癢,一股寒氣直鑽入自己心中,游坦之早有準備,心念只是記著那條黃線,只覺得那條寒氣果真有脈絡可循,順著心中所想的黃線,自指而臂,又自胸腹而至頭頂。這一條線固是奇寒徹骨,但只是極細極微的一線,倒也不是無法忍耐。阿紫先見他做了這個古怪姿勢,大是好笑,過了良久,見他仍是這般頭下腳上的倒立,不禁詫異起來,走近身去一看,只見那條冰蠶咬住了游坦之的食指。冰蠶身子透明如水晶,看得見一條血線從冰蠶之口流入,經過它身子左側,兜了一個圈子,又從它右側注向口中,仍舊流回了游坦之的食指。

  又過一陣,見游坦之的鐵頭上、衣服上、手腳上,都佈上了一層薄薄的白霜。阿紫心想:「這奴才是死了。活人身上有熱氣,怎能結霜?」只是見冰蠶體內仍有血液流轉,顯然吮血未畢,要等它自行跌落,然後再將之壓死,取其血而練功。她全神貫注的凝視變化,突然之間,冰蠶身上忽有絲絲熱氣冒出。

  阿紫正驚奇間,嗒的一聲輕響,那冰蠶從游坦之手指上掉了下來。阿紫手中早拿著一根木棍,用力搗了下去。那冰蠶本甚靈異,這一棍未必搗得它死,那知它跌入甕中之後,肚腹朝天,獃獃蠢蠢的一時翻不轉身。阿紫一棍舂了下去,登時將它搗得稀爛。阿紫大喜,忙伸手入甕,將冰蠶的漿液血水塗在雙掌之上,閉目行功,將漿血都吸入了掌內。她知道冰蠶難得,一次又一次的塗漿運功,直將甕底的漿血吸得乾乾淨淨,再無半點餘剩,這才罷休。她累了半天,一個欠伸,站起身來,只見游坦之仍是倒立的豎著,全身都是雪白的結滿了冰霜。阿紫甚是駭異,伸手去摸他身子,觸手奇寒,只覺他衣衫也都冰得僵硬。阿紫不明白其中道理,怔怔的向他瞧了一會,這才出去。

  次日阿紫再到偏殿中來看時,見游坦之仍是這麼倒立,身上的冰結得更加厚了。阿紫又是驚訝,又是好笑,傳進室里,命他將游坦之的屍身拖出去葬了。室里帶了幾名契丹兵,將游坦之的屍身放入馬車,拖到城外。契丹人當漢人是如同牛馬一般,阿紫既沒吩咐好好安葬,室里也就懶得費心挖坑埋葬,看見道旁有條小溪,將游坦之的屍體丟入小溪中,便即回城。

  室里這麼一偷懶,卻是救了游坦之的一命。原來他手指一被冰蠶咬住,當即以「易筋經」中運功之法,化解毒氣,殊不知那「易筋經」乃達摩老祖親筆所書,經中所傳,實是最高無上的內功門徑,他這一循法而為,血液被吸入冰蠶體內之後,又回入他手指的血管,竟是將冰蠶這天下第一毒物的精華,吸進了他的體中。倘若他已練會「易筋經」上的全部行功法訣,自能將冰蠶的毒質逐步消解,但他只學會了一項行功法門,入而不出,將冰蠶的奇毒都蘊積在體內。這冰蠶奇毒乃是第一陰寒的質素,再加游坦之體內已積了蜈蚣、蜘蛛、青蛇等物的毒質,毒上加毒,登時便將他凍得僵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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