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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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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心中已猜到了這些契丹人惡毒的用意,只是到底為了甚麼,卻是不知,他不敢再想下去,拼命掙扎,向後退縮。 那鐵匠將面具從他臉上取了下來,滿意地點了點頭,取過一把大鐵鉗,鉗住面具,放入熔爐中燒得紅了,右手提起鐵錐,錚錚錚的打了起來,他將面具打了一陣,便伸手摸摸游坦之的顴骨和後腦,修正面具上的不吻合之處。游坦之大叫:「天殺的遼狗,你們要幹甚麼傷天害理的惡事?你們這麼兇殘惡辣,老天爺降下禍患,叫你們個個不得好死!叫你們的牛馬倒斃,嬰兒夭亡!」他破口大罵,那些契丹人一字也不懂,那鐵匠突然回過頭來,惡狠狠的瞧著他,舉起燒得通紅的鐵鉗,向他雙眼戳將過來。 游坦之嚇得目瞪口獃,張大了口,合不攏來,連仰頭閃避也辦不到了。那鐵匠只是嚇他一嚇,哈哈大笑,縮回鐵鉗,又取過一塊弧形的鐵塊,往游坦之後腦上試去。待得修得合式,那鐵匠將面具和那半圓鐵罩都在爐中燒得通紅,高聲說了幾句話,三個契丹人便將游坦之抬著橫擱在一張桌上,讓他的腦袋伸在桌緣之外。又有兩個契丹人過來幫手,用力拉著他的頭髮,使他的腦袋不能搖動,五個人按手按腳,游坦之那裏還能動得半分? 那鐵匠鉗起燒紅的面具,停了一陣,待其稍涼,大喝一聲,便罩到游坦之臉上,白煙冒起,焦臭四散,游坦之大叫一聲,便暈死了過去。那鐵匠鉗起另一半鐵罩,安上他的後腦,兩個半圓形的鐵罩鑲成了一個圓形,罩在他的頭上。面罩極熱,一碰到肌膚,便燒得血肉模糊。那鐵匠是燕京城中的第一鐵工巧手,這鐵罩的兩半合在一起,鑲得絲絲入扣。 如身入地獄,經歷萬丈烈燄的燒炙,游坦之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這才悠悠醒轉,但覺得臉上與後腦都是疼痛難當,終於忍耐不住,又暈了過去。須知一個人所以神智迷亂而暈去,乃是天生用來護人心智,否則如此劇痛之下,他若不暈去,必至痛死而後已。如此的三次暈去、三次醒轉,他大聲叫喚,耳中卻聽不到自己的半點聲音。他初時還道自己的耳朵聾了,但大叫了一會,這才發覺,根本是發不出聲息。他躺著一動也不動,亦不思想,只是咬著牙齒,強忍顏面和腦袋周遭的痛楚。這麼過得兩個多時辰,他勉強抬起手來,往臉上一摸,觸手冰冷堅硬,證明他所猜想的一點不錯,那張鐵面具已套在頭上,他憤激之下用力撕扳,但那面具早已牢牢的鑲好,卻如何能板得它動? 游坦之憤怒絕望之餘,忍不住大哭起來,但淚如泉湧,哭泣的聲音卻是嘶啞之極。好在他年紀甚輕,雖是身體上受此大苦,居然挨得過來,並不便死,而且過得幾天,居然慢慢的傷口癒合,痛楚漸減,也知道了饑餓。聞到羊肉和麵餅的香味,抵不住引誘,拿來便吃。食物一落肚,好得更加快了。這時他已用手將頭上的鐵罩摸得清楚,知道這隻鑌鐵的罩子將自己的腦袋密密封住,決計無法脫出,那幾日是怒發如狂,但過得三天,終於平靜了下來,心下琢磨:「這些遼狗在我臉上套一隻罩子,究竟有何用意?」 他只道這一切全是出於蕭峰的命令,自然無論如何也猜想不出,阿紫所以罩住他的臉,正是要瞞過蕭峰。這一切功夫,都是室里隊長在阿紫授意之下幹的。阿紫每日向室里查問游坦之戴上鐵面具後的動靜,初時很擔心他因此死了,那未免興味索然,後來得知他一天天的壯健復元,心下甚喜。近日得知蕭峰要往南郊閱兵,便命室里將游坦之召來,瞧瞧他戴上鐵面之後,究竟是怎樣一副模樣,她仍在「端福宮」的側殿中等著,直到室里部下的三名契丹兵將游坦之帶到她的跟前。 阿紫一見到游坦之的模樣,忍不住一股歡喜之情從心底冒了上來,心中只想:「我這法兒管用。這小子帶上了這麼一個面具,姊夫便是和他相對而立,也決計認他不出。」游坦之再向前走得幾步,阿紫拍手叫好,說道:「室里,這面具做得很好,你再拿五十兩銀子去賞給鐵匠!」室里道:「是!多謝郡主!」原來耶律洪基為了使蕭峰喜歡,特降旨意,已封阿紫為「端福郡主」,這座端福宮,也是特別賜給她居住的。游坦之的雙眼從面具的兩個洞孔望了出來,見到阿紫喜容滿臉,嬌憨無限,心中不禁一動,聽到她清脆的話聲,卻也是悅耳之極,不禁目不轉睛,獃獃的瞧著她。阿紫見他臉上戴了面具,神情詭異,但目不轉睛瞧著自己的情狀,仍舊看得出來,便問:「傻小子,你看著我幹甚麼?」游坦之道:「我——我——不知道。」阿紫道:「你戴了這面具,舒不舒服?」 游坦之道:「你想舒不舒服?」阿紫咯咯一笑,道:「我想不出。」見他面具上開的嘴只是窄窄的一條縫,勉強能夠喝湯吃飯,若要吃肉,須得用手撕碎,方能塞入,再要咬自己的腳趾,便不能了。笑道:「我叫你戴上這面具,永遠不能再咬我。」游坦之心中一喜,道:「姑娘是叫我——我——常常在你身邊服侍麼?」阿紫道:「呸!你這個小子是個大壞蛋。在我身邊,你時時想法子害我,如何容得?」游坦之道:「我——我——我——我決計不會相害姑娘。我的仇人,只是喬峰。」阿紫道:「你想害我姊夫?那不是跟害我一樣,那有甚麼分別?」游坦之聽他這麼說,不知如何,胸口竟是一酸,無言可答。 阿紫笑道:「你想害我姊夫,那才叫做難於登天。傻小子,你想不想死?」游坦之道:「我自然不想死。不過現在頭上套了這個勞什子,給整治得人不像人、鬼不像鬼,跟死了也沒多大分別。」阿紫道:「你如果寧可死了,那也好,我便遂了你的心願,不過我不會讓你乾乾脆脆的死了。」他轉頭向站在身邊伺候的室里道:「室里,你拉他出去,先將他左手砍了下來!」室里應道:「是!」伸手便去拉他。游坦之大驚,叫道:「不,不!姑娘,我不想死,你——你——你別砍我的手。」阿紫淡淡的一笑,道:「我說過了的話,很難不算,除非——除非——你跪下磕頭。」 游坦之微一遲疑間,室里已拉著他退了兩步。游坦之不敢再延,雙膝一軟,便即跪倒,一頭磕了下去。噹的一聲響,那鐵罩撞在青磚之上。阿紫咯咯嬌笑,說道:「我從來沒聽過磕頭的聲音有這麼好聽,你再多磕幾個聽聽。」游坦之是聚賢莊的小莊主,雖然學文不就、學武不成,莊上人人都知他是個沒出息的少午,但游驥有子早喪,游駒也只他這麼一個寶貝兒子,少莊主一呼百諾,從小養尊處優,幾時受過這種折辱?他初見蕭峰時,尚有一股寧死不屈的傲氣,但這幾日來心靈和肉體上都受到極厲害的打擊,滿腔少年人的豪氣,不禁消散得無影無蹤,一聽說阿紫要砍他手臂,要他跪倒便跪倒、要他磕頭便磕頭。阿紫說他磕頭好聽,他便連連磕頭,只磕得噹噹的直響。 阿紫嫣然一笑,道:「很好,以後你聽我話,沒半點違拗,那也罷了,否則我便隨時砍下你的手臂,記不記得?」游坦之道:「是,是!」阿紫道:「我給你戴上這個鐵罩,你可懂得是甚麼緣故?」游坦之道:「我就是不明白。」阿紫道:「你這人真笨死了,我救了你性命,你還不知道謝我。蕭大王要將你砍成肉醬,你也不知道?」游坦之道:「他是我殺父仇人,自是容我不得。」阿紫道:「他假意放你,又叫人捉你回來,命人將你砍成肉醬,我見你這小子不算太壞,殺了可惜,所以瞞著他將你藏了起來,可是蕭大王如果再湊巧撞到了你,你還有命麼,連我也擔代了好大的干係。」 游坦之恍然大悟,道:「啊,原來姑娘鑄了這個鐵面給我戴,乃是為我好,是救了我的性命,我——我好生感激,真的——我好生感激。」阿紫作弄了他,更騙得他感激於己,心中十分得意,微笑道:「所以啊,下次你要是見到蕭大王,千萬不可說話,以免給他聽出聲音。他倘若認出是你,哼哼,這麼一拉,將你的左臂拉了下來,再這麼一扯,將你的右臂撕了下來。室里,你去給他換一身契丹人的衣衫,將他身上洗上一洗,滿身血腥氣的,難聞死了。」室里答應,帶著他出去。 過不多時,室里又帶著游坦之進來。阿紫見他已換上了契丹人的衣衫,室里為了討阿紫歡喜,故意將他打扮得花花綠綠,像個小丑模樣。阿紫抿嘴笑道:「我給你起個名字,叫做——叫做鐵丑。以後我叫鐵丑,你便得答應。鐵丑!」游坦之忙應道:「是!」阿紫很是歡喜,突然想起了一事,道:「室里!西域大食國送了一頭獅子,是不是?你叫馴獅人來,再召十幾個衛士來。」室里答應出去傳令。十六名手執長矛的衛士走進殿來,躬身向阿紫行禮,隨即回身,十六柄長矛的矛頭指而向外,保衛著她。不多時聽得殿外一聲獅吼,八個壯漢抬著一個大鐵籠走進來。籠中一隻雄獅盤旋走動,黃毛長鬃,爪牙銳利,神情極是威武。馴獅人手執皮鞭,領先而行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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