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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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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儒醫搭搭阿紫的脈息,瞧瞧蕭峰,又搭搭阿紫的脈息,再瞧瞧蕭峰,又搭搭阿紫的脈息,又瞧瞧蕭峰,臉上神色十分古怪,忽然伸出手指,來搭蕭峰的腕脈。蕭峰怒道:「先生,是請你看我妹子的病,不是在下自己求醫。」王通治搖了搖頭道:「我瞧你有病,神智不清,心神顛倒錯亂,要好好治一治。」蕭峰道:「我有甚麼神智不清?」王通治道:「這位姑娘脈息已停,早就死了,只不過身子尚未僵硬而已,你抱著她來看甚麼醫生?不是心神錯亂麼?老兄,人死不能復生,你也不可太過傷心,還是抱著令妹的屍體,急速埋葬,這叫做入土為安。」蕭峰哭笑不得,但想這醫生的話也不是沒理,阿紫其實早已死了,全仗自己的真氣維繫著她的一線生機,尋常醫生如何懂得? 他站起身來,轉身出門,只見一個管家打扮的人忽然奔進藥材店來,叫道:「快,快,要最好的老山人參,我家老太爺忽然中風,要斷氣了,要人參吊一吊性命。」藥店中的掌櫃忙道:「是,是,有上好的老山人參。」蕭峰聽了,觸動心事:「老山人參,吊一吊性命。」一個人病重將要斷氣之時,如果餵他幾口濃濃的參湯,便可吊住他的氣息,令他多活片刻,說幾句臨終時的遺言,這情形蕭峰本也知道,只是沒想到可以用在阿紫身上,這時聽得那管家和藥店掌櫃說起此事,又見那掌櫃取出一隻紅木匣子,珍而重之的推開匣蓋,現出三枝手指粗細的人參來。蕭峰從前聽人說過,人參越粗大越好,表皮上皺紋愈多愈深,便愈是名貴,如果形如人體,頭手足俱全,那便是年深月久的極品了。這三條人參看來也只是尋常之物,並沒有甚麼特別了不得之處。那管家撿了一枝,匆匆走了。 蕭峰取出一錠金子,將餘下的兩枝都買了,藥店中原有代客煎藥之具,當即熬成參湯,慢慢餵給阿紫喝了幾口,她這一次居然並不吐出,又餵她再喝幾口之後,蕭峰察覺到她脈搏輕輕跳動,呼吸也不再是氣若游絲,不由得心中一喜。那儒醫王通治在一旁瞧著,卻是連連搖頭,說道:「老兄,人參得來不易,糟蹋了甚是可惜。人參又不是靈芝仙草,如果連死人也救得活,有錢之人就永遠不死了。」 蕭峰這幾日來片記得也不能離開阿紫,心中鬱悶已久。聽得這王通治在旁邊囉哩囉唆、冷言冷語,不由得怒從心起,反手便想一掌擊出,但手臂微動之際,立即克制:「蕭峰啊蕭峰,你亂打不會武功之人,算甚麼英雄好漢?」當即收住了手,抱起阿紫,奔出藥店。隱隱聽到王通治還在冷笑而言:「這漢子真是糊塗,抱著個死人奔來奔去,看來他自己是命不久矣!」他卻不知自己適才已到鬼門關去轉了一遭,蕭峰這一掌若是一怒擊出,便是十個王通治,也都一命嗚呼了。 蕭峰出了藥店,尋思:「素聞老山人參,多產於長白山一帶苦寒之地,不如改趨東北,試一試這人參的功用,是否能培養她的元氣。看來要救活她是千難萬難,但能使她在人間多留一日,則我對阿朱抱憾之心便可稍減一分。」當下偏而向右,取道往東北方而去。他一路上回到藥店,便進去購買人參,後來金銀用完了,老實不客氣的闖進去伸手便取,幾名藥店伙計,又如何阻得他住?阿紫服食大量人參之後,傷勢居然頗有進境,偶爾能睜開眼來,輕輕叫聲:「姊夫!」晚間入睡之時,若有幾個時辰不給她接續真氣,她也能自行微微呼吸。 如此漸行漸寒,蕭峰終於負著阿紫,來到長白山下。雖說長白山下多產人參,但若不是熟知地勢的老年參客,便是尋他一年半載,也未必能尋到一枝。蕭峰越是向北,一路上越是難得遇上行人,到得後來,滿眼是森林長草,高坡堆雪,竟是連行數日,也不能見到一人。他不由得暗暗叫苦:「糟了,糟了!遍地積雪,卻如何挖參?我還是退將回去,到人參的集散之地,有錢便買,無錢便搶。」於是負著阿紫,又走了回來。其時天寒地凍,地下積雪數尺,難行之極,若不是他武功卓絕,這般背著一人行走,就算不凍死,也早陷在雪中,脫身不得了。 行到第三日上,天色十分陰沉,看來大風雪便要刮起,一眼望將出去,前後左右都是皚皚白雪,雪地中別說望不見行人足印,連野獸的足跡也無。蕭峰茫然四顧,便如孤身處於大海中一般無異,風聲甚是尖銳,在耳邊呼嘯來去。 蕭峰知道早已迷失了道路,數次躍上樹觀看,但見四下裏盡是白雪覆蓋的森林,那裏分得出東西南北?他生怕阿紫受凍,只好解開自己長袍,將她裹在懷裏。他雖是個天不怕、地不怕的漢子,但這時茫茫宇宙之間,似乎便剩下他孤伶伶的一人,心中也不禁頗有懼意。倘若真的只是他一人,那也罷了,雪海雖是無邊無際,終究困他不住,可是他懷中還抱著個昏昏沉沉、半生不死的小阿紫! 蕭峰接連三天沒有吃飯,在這茫茫雪海之中,想要打一隻松雞野兔,卻也瞧不見半點影子,尋思:「東南西北的亂闖,終究是闖不出去的,且在林中養息一宵,等雪住了,瞧到日月星辰,便能辨別方向。」於是在林中找了個背風之處,撿些枯柴,生起火來。這火堆越燒越大,身上頗有暖意。蕭峰只餓得腹中咕咕直響,見樹根處生著些草菌,顏色灰白,看來無毒,在火堆旁烤了一些,聊以充饑。 吃了十幾隻草菌,精神略振,挾著阿紫靠在自己胸前烤火,正要閉眼入睡,猛聽得「嗚嘩」一聲大叫,卻是虎嘯之聲,從東北角傳來,蕭峰大喜:「有大蟲送上門來,可有虎肉吃了。」側耳一聽,只聽得共有兩頭老虎,從雪地中奔馳而來,隨即又聽到吆喝之聲,似是有人在追逐老虎。蕭峰聽到人聲,更是喜歡,耳聽得兩頭大蟲向西急奔,當即展開輕功,從斜路上迎了過去。這時雪下得正大,北風又勁,捲得漫天盡是白茫茫的一片。 蕭峰只奔出十餘丈,便見眼前是一大片平野,兩頭斑斕猛虎咆哮而來,後面一條大漢身穿皮衣,手中持著一柄長大鋼叉,追逐兩頭猛虎。蕭峰見這兩頭猛虎身形高大,著實厲害,這獵戶孤身一人居然大膽追虎,這份膽氣可說罕見。兩頭猛虎奔跑一陣,其中一頭便回頭咆哮,向那獵人撲將過去,那漢子虎叉一豎,對準猛虎的咽喉刺去。這猛虎行動便捷,只一掉頭,便避開了虎叉,那二頭猛虎又向那人撲了過去。 那獵人身子快極,鋼叉倒轉,啪的一聲響,叉柄在猛虎的腰間重重打了一下。那猛虎吃痛,大吼一聲,挾著尾巴掉頭便走,另一個老虎也不再戀戰,跟著走了。蕭峰見這獵人身子矯健,膂力雄強,但不似會甚麼武功,只是熟知野獸的習性,那老虎身子尚未撲出,他鋼叉已候在虎頭必到之處,正所謂料敵機先,但要刺死那兩頭猛虎,卻也不易。 蕭峰叫道:「老兄,我來你打虎。」斜刺裏衝了過去,攔住了兩頭猛虎的去路。那獵人見蕭峰突然衝出,大吃一驚,哇哇哇的叫了起來。蕭峰聽他說話聲音嘰哩咕嚕,不是漢人語言,不知他說些甚麼,當下也不加理會,提起手來,對準一頭老虎額骨,便是一掌。只聽得砰的一聲響,那頭猛虎翻身摔了個觔斗,怒發如狂,又向蕭峰撲了上來。 蕭峰適才這一掌使了七成力,縱然是武功高強之士受在身上,也非腦漿迸裂不可,但猛虎頭堅骨粗,蕭峰這一記裂石開碑的掌力打在頭上,居然只不過摔了個觔斗,又撲了上來。蕭峰讚道:「好傢伙,真有你的!」身形一側,避開它的一撲,左手自上向下斜掠,擦的一聲響,斬在猛虎腰間。這一斬也加了一成力,那猛虎向前衝出幾步,腳步蹣跚,知道不妙,沒命價向前奔逃。蕭峰那容它走脫,搶上兩步,右手一挽已抓住虎尾,大喝一聲,左手也抓到了虎尾之上,振起神勇,雙手用力一拉,那猛虎正在發力前奔,被他這麼一扯,兩股勁力一迸,虎身直飛向半空。 那獵人提著鋼叉,正在和另一頭猛虎廝鬥,突見蕭峰竟將猛虎摔入空中,這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。只見那虎在半空中張開大口,伸出虎爪,對準蕭峰落下,蕭峰又是一聲斷喝,雙掌齊出,啪的一聲悶響,雙掌掌力同時擊在那猛虎的肚腹之上。虎腹是柔軟之處,這一招「排雲雙掌」,正是蕭峰的得意功夫,那大蟲登時五臟碎裂,在地下翻滾一會,倒在雪中死了。 那獵人見蕭峰空手斃虎,心下好生敬佩,尋思:「我手有鋼叉,倘若連這頭老虎也殺不了,豈不叫人小覷了?」當下左刺一叉、右刺一叉,奮起平生神力,一叉又一叉往老虎身上招呼,那猛虎身中數叉,激發了兇性,露出白森森的牙齒,直向那人咬去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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