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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七


  ▼第六十八回 契丹貴人

  那獵人側身避開猛虎的一撲,鋼叉橫刺裏戳將出去,噗的一聲,刺入猛虎的頭頸。他雙手往上一抬,那猛虎慘號聲中,翻倒在地,那人雙臂使力,將猛虎牢牢的釘在雪地之中。但聽得喀喇喇一聲響,他身上所穿的一件獸皮衣服背上裂開一條大縫,露出光禿禿的背脊,肌肉虯結,甚是雄偉,蕭峰看了,又是暗讚一聲:「好漢子!」

  只見那頭猛虎肚腹向天,四隻爪子凌空亂搔亂爬,過了一會,終於不動了。那獵人提起鋼叉,哈哈大笑,轉過身來,向蕭峰雙手大拇指一翹,說了幾句話,蕭峰雖不懂他的言語,但瞧這神情,知道他是稱讚自己英雄了得,於是學著他樣,也是雙手大拇指一翹,說道:「英雄,好漢!」那人大喜,指指自己鼻尖,說道:「完顏阿骨打!」

  蕭峰料想這是他的姓名,便也指指自己的鼻尖,道:「蕭峰!」那人道:「蕭峰?契丹?」蕭峰點點頭,道:「契丹!你?」伸手指著他詢問,那人道:「完顏阿骨打,女真!」

  蕭峰素聞遼國之東、高麗之北有個部族,名曰女真,族人勇悍善戰,原來這完顏阿骨打便是女真人。雖然言語不通,但茫茫雪海中遇到一個同伴,終是歡喜,當下雙手比劃,告訴他自己還有一個同伴。阿骨打點點頭,伸手提起死虎,蕭峰也提了死虎,向阿紫躺臥之處走去,阿骨打跟隨其後。

  猛虎新死血未凝結,蕭峰倒提阿骨打殺死的那頭猛虎,將虎血灌入阿紫口中。阿紫睜不開眼睛,卻能吞咽虎血,喝了十餘口才罷。蕭峰甚喜,撕下兩條虎腿,便在火堆烤了起來。阿骨打見他空手撕爛虎身,如撕熟雞,這等手勁,實是見所未見,聞所未聞,獃獃的瞧著他的一雙手,看了半晌,伸出手掌去輕輕撫摸他的手腕小臂,滿臉敬仰之色。虎肉烤熟後,蕭峰和阿骨打吃了個飽。阿骨打做手勢問起來意,蕭峰打手勢說是挖掘人參替阿紫醫病,以致迷路。阿骨打哈哈大笑,一陣比劃,說道要人參容易得緊,隨我去,要多少有多少。蕭峰大喜,站起身來,左手抱起了阿紫,右手便提起了一頭死虎。阿骨打又是拇指一翹,讚他:「好大的氣力!」

  阿骨打對這一帶地勢甚熟,雖在風雪之中,也是不會迷路。兩人走到天黑,便在森林中住宿,天明又行。如此一路向西,走了兩天,到第三天午間,蕭峰見雪地中腳印甚多,阿骨打又連打手勢,說道離族人已近。果然轉過兩個山坳,只見東南方山坡上黑壓壓的紮了數百座獸皮營帳。阿骨打撮唇作哨,營帳中便有人迎了出來。

  蕭峰隨著阿骨打走近,只見每一座營帳前都生了火堆,火堆旁圍滿女人,在縫補獸皮,醃臘獸肉。阿骨打帶著蕭峰向中間一座最大的營帳,拂帳而入。蕭峰跟了進去,只見帳中十餘人圍坐,正自飲酒。眾人一見阿骨打,大聲歡呼起來。阿骨打指著蕭峰,連比帶說,蕭峰瞧著他的模樣,知道他是在敘述自己空手斃虎的情形,眾人紛紛圍到蕭峰身邊,伸手翹起大拇指,連聲稱讚。正熱鬧間,走了一個買賣人打扮的漢人進來,向蕭峰道:「這位爺台,會說漢話麼?」

  蕭峰喜道:「會說,會說。」問起情由,原來此間便是女真人族長的帳幕。居中那黑鬚老者便是族長和哩布。他共有十一個兒子,個個英雄了得。阿骨打是他次子。這漢人名叫許卓誠,每年冬天,便到這裏來收購人參毛皮,直到開春方去。許卓誠會說女真話,當下便做了蕭峰的通譯。女真人最敬佩的是英雄好漢,那完顏阿骨打精明幹練,極得父親喜愛,族人對他也都極是愛戴,他既沒口子的讚譽蕭峰,人人自都待以上賓之禮,十分恭敬。

  阿骨打讓出自己的帳幕來給蕭峰和阿紫居住。阿骨打是女真族中大有權勢之人,他的帳幕寬大舒適,自亦勝於常人。蕭峰推謝了幾句,阿骨打執意不肯,蕭峰生性豁達,見對方意誠,也就住了進去。當晚女真族大擺筵席,歡迎蕭峰,那兩頭猛虎之肉,自也作了席上之珍。蕭峰半月來酒不沾唇,這時女真族人一皮袋一皮袋的烈酒取將出來,蕭峰喝了一袋又是一袋,意興酣暢。女真人釀的酒雖不甚佳,但地處塞外,酒性極烈,常人喝得小半袋,也就醉了,可是蕭峰連盡十餘袋,仍是面不改色,女真人以酒量宏大為真好漢,他如何空手殺虎,眾人並不親見,但這般的喝酒,便十個女真大漢加起來也比他不過,自是人人敬畏。

  這一晚酒一喝過,蕭峰在女真族中便住得甚是歡暢。這些人大都胸無城府,性子直率,與蕭峰意氣甚是相投。許卓誠見女真人對他敬重,便也十分的奉承於他,蕭峰閒居無事,日間便和阿骨打同去打獵,天黑便跟著許卓誠學說女真話,學得六七成後,心想自己是契丹人,卻不會說契丹話,未免說不過去,於是又跟他學契丹話。

  這許卓誠多在各地行走,不論契丹話、西夏話或女真話,都是說得十分流利。蕭峰學話的本事可頗不聰明,但時日既久,終於也能說得辭可達意,不必再要通譯了。匆匆數月,冬盡春來,阿紫每日以人參為糧,傷勢頗有起色。須知女真人在荒山野嶺中挖得的人參,都是年深月久的上品,真是比黃金也還貴重。蕭峰出獵一次,定能打得不少野獸,換了人參來給阿紫當飯吃,當世除了皇帝的公主,只怕再也無人吃得起。蕭峰每日仍須以內力助她運氣,只是每天一兩次已足,不必像從前那般掌不離身。阿紫有時勉強也可說幾句話,但四肢乏力,無法動彈,一切起居飲食,全由蕭峰照料。他每一念及阿朱的深情,便甘任其勞,全無怒意,反覺多服侍阿紫一次,就是多報答了阿朱一分。

  這一日阿骨打率領了十餘名族人,要到西北山嶺去打大熊,來邀蕭峰同去。這大熊毛皮既厚,油脂又多,熊掌更是天下美味。蕭峰已休息了數日,見阿紫精神甚好,便欣然就道。一行人天沒亮便出發了,直趨向北。

  其時已是初夏,冰雪消融,地下泥濘,極是難行,但這些女真人腳力輕健,仍是走得極快,到得午間,正擔心走得太遠,忽然一名老獵人叫了起來:「熊,熊!」各人順著他手指所指之處瞧去,只見爛泥地中一個大大的掌印,隔不多遠,又是一個,正是大熊的腳印。眾人興高采烈,跟著那腳印追去。

  大熊的腳掌踏在爛泥之中,深及數寸,便小孩子也會跟蹤,一行人大聲吆喝,快步而前。只見這腳印一路向西,後來離了泥濘的沼地,來到草原之上,眾人奔得更加快了。正奔馳間,忽聽得馬蹄聲大起,前面塵頭飛揚,一大隊人馬疾馳而來。這一帶都是平坦的草原,但見一頭大黑熊轉身奔來,後面七八十人各乘高頭大馬,吆喝追逐,這些人有的手執長矛,有的拿著弓箭,個個神情驃悍。阿骨打叫道:「契丹人,他們人多,快走,快走!」蕭峰聽說是自己族人,心中起了親近之意,見阿骨打等轉身奔跑,他卻並不便行,站著看過明白。那些契丹人卻叫了起來:「女真蠻子,放箭,放箭!」只聽得颼颼之聲不絕,狼牙羽箭紛紛射了過來。

  蕭峰心下著惱:「怎地沒來由的一見面便放箭,也不問個清楚。」幾枝箭射到他的身前,都給他伸手撥落,卻聽得「啊」的一聲慘呼,那女真老獵人背上中箭,伏地而死。阿骨打領著眾人奔到一個土坡之後,伏在地下,彎弓搭箭,也射倒了兩名契丹人。蕭峰處身其間,不知幫那一邊才好。

  那些契丹人的長箭,不住向蕭峰身上射來,蕭峰接住一枝箭,隨手揮舞,便將這些來箭一一拍落。他大聲叫道:「幹甚麼啊?為甚麼話也沒說,便動手殺人!」阿骨打在土坡後叫道:「蕭峰,蕭峰,快來,他們不知你是契丹人!」便在此時,兩名契丹人挺著長矛,縱馬向蕭峰直衝過來,雙矛一起,分從左右刺向蕭峰兩脅。

  蕭峰不願傷害自己族人性命,伸出雙手,抓住矛桿,輕輕一抖,兩名契丹人都倒撞下馬。蕭峰便用矛桿挑起二人身子,呼呼兩響,那二人在半空中啊啊大叫,飛了回來,啪啪兩聲,直挺挺的摔在地下,半晌爬不起來。阿骨打等女真人大聲叫好,只見契丹人中一個紅袍中年漢子大聲吆喝,如施號令。數十名契丹人展開兩翼,包抄了過來,去抄阿骨打等人的後路。

  阿骨打見勢頭不妙,若是一落入包圍圈中,非盡數殲滅不可,一聲呼嘯,轉身便逃。契丹人箭如雨發,又射倒了幾名女真人。蕭峰見這些契丹人蠻不講理,雖說是自己族人,卻也顧不得了,拾過一張硬弓,颼颼颼颼,連發四箭,每一枝箭都射在一名契丹人的肩頭或是大腿,四個人都摔下馬來,卻沒送命。豈知這紅袍人一聲吆喝,那些契丹人竟是沒半點退縮,仍是縱馬追來,極是勇悍。

  蕭峰一看情勢,同來的夥伴之中,只有阿骨打和三名青年漢子,還在一面奔逃、一面放箭,其餘的都已被契丹人射死了。這一片草原上無處隱蔽,看來再鬥下去,連阿骨打都要被殺,自己這些時候來,蒙女真人待若上賓,連好朋友遇到困難也不能保護,還算甚麼英雄好漢?倘若將這些契丹人盡數殺卻,究竟是本族族人,於心不忍,只有擒住這個為首的紅袍人,逼他下令退卻,方能使兩下罷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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