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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五


  阿紫嚶嚀一聲,緩緩睜開眼來,一見是蕭峰,突然間櫻口一張,一枚藍晃晃的細針從口中急噴而出,射向蕭峰眉心。

  蕭峰和她相距不過尺許,說甚麼也想不到她竟會突施毒手,這根毒針來得十分勁急,蕭峰武功再高,在倉卒之際,咫尺之間要想避去,那也是萬萬不能。他心念一閃,想到星宿派的餵毒暗器定是厲害無比,毒辣到了極點,若是中在身上,活命之望可說是微乎其微,右手一揚,便是一股渾厚雄勁之極的掌風劈了出去。

  他是為救自己性命,這一掌劈出,實是生平功力之所聚。這細細的一枚鋼針在尺許之內急射過來,要以無形無質的掌風將之震開,所用掌力自是大得驚人。他一掌擊出,身子又盡力向右一斜,鼻尖中只聞到一陣淡淡的腥臭之氣,那枚毒針已從他臉頰旁掠過,相距不過寸許,可說是兇險絕倫。便在此時,阿紫的身軀也被他這一掌雄渾的掌力推了出去,哼也不哼,身子平平飛出,啪的一聲,摔在十餘丈外。她身子落下後,又在雪地上滑了數丈,這才停住。

  蕭峰於千鈞一髮中逃脫危難,暗叫一聲:「慚愧!」第一個念頭便是:「這妖女心腸好毒,竟使這歹招暗算於我。」待見阿紫給自己一掌震出十餘丈,不禁又是一驚:「啊喲,這一掌她怎麼經受得起?只怕已給我打死了。」身形一晃,縱到她的身邊,只見她雙目緊閉,兩道鮮血從嘴角邊流了出來,臉如金紙,這一次是真的停了呼吸。

  蕭峰登時獃了,心道:「我又打死了她,又打死了阿朱的妹妹。她——她臨死時叫我照顧她的妹妹,可是——可是——我又打死了她。」這一怔只是瞬息之間的事,但蕭峰心神恍惚,卻如經歷了極長極長的時候。他搖了搖頭,忙伸掌抵住阿紫後心,將自己的真氣內力拼命的送將過去。過了好一會,阿紫身子微微一動。蕭峰大喜,叫道:「阿紫,阿紫,你別死,我說甚麼也要救活你。」

  但阿紫只動了這麼一下,又不動了。蕭峰甚是焦急,只是他多歷風浪,情勢越是危急,心神越是鎮定,當即盤膝坐在雪地,將阿紫輕輕扶起,放在自己身前,雙掌按住她的背心,將內力緩緩輸入她的體內。

  蕭峰知道阿紫受傷極重,眼下只有令她保住一口氣,暫得不死,徐圖挽救,因此以真氣輸入她的體內,也是緩緩而行。過得一頓飯時分,他頭上冒出絲絲白氣,那已是全力而為,這麼連續不斷的行功,又隔了半個時辰,阿紫身子微微一動,輕輕叫了聲:「姊夫!」蕭峰大喜,繼續行功,卻不跟她說話。只覺她身子漸漸溫暖,鼻中也有了輕微呼吸。蕭峰心怕功虧一簣,竟是絲毫不停,直至中午時分,阿紫氣息已頗為調勻,這才將她橫抱懷中,快步而行。但見她臉上仍是沒半點血色。

  他邁開腳步,走得又快又穩,阿紫在他懷中,竟是絲毫不覺震盪。他一面行走,左手仍是桉在阿紫背心,不絕的輸以真氣。走了一個多時辰,來到一個小市鎮上,偏生這鎮上並無客店,蕭峰只得再向北行,奔出二十餘里,才尋到一家簡陋的客店。這客店也無店小二,便是店主自行招呼客人。蕭峰忙請店家取來一碗熱湯,用匙羹舀了,慢慢餵入阿紫口中,但她只喝得三口,便盡數嘔了出來,熱湯之中,滿是紫血。

  蕭峰甚是憂急,心想阿紫這一次受傷,多半是治不好了,那閻王敵薛神醫不知到了何處,就算薛神醫便在身邊,也未必能醫治他沉重掌力這麼一擊的內傷。當日阿朱為少林寺掌門方丈所傷,並非親身受到他的掌力,也已驚險萬狀,方得治愈。但他明知不成,也決計不肯就此罷手。心下只是想:「我就算累得筋疲力盡,真氣內力全部耗竭,也要支持到底。我不是為了救她,只是要不負阿朱的囑托。」其實阿紫出手暗算於他在先,蕭峰處此情景之下,這一掌若不發出,自己已送命在她手中。他這等武功高強之人,一遇危急情勢,心中想也不想,自然而然便會以最有效的方法解救,他被迫傷了阿紫,就算阿朱在場,也絕不會有半句怪責的言語,這原是阿紫自取其禍,與旁人何干?但就是因阿朱不能知道,蕭峰才覺得萬分的對她不起。

  這一晚蕭峰始終沒合眼安睡,次日仍是以真氣維繫阿紫的性命。當日阿朱受傷,蕭峰只有在她氣息漸趨微弱之時,這才出手,這時的阿紫卻片刻也離不開他的手掌,只要他的手掌一離,阿紫即呼吸斷絕。第二日、第二晚仍是如此。蕭峰功力雖強,但兩日兩晚的勞頓下來,究竟也不免甚是疲累。小客店中所藏的兩罈酒早給他喝得罈底向天,要店主到別處去買,偏生他身邊又沒帶多少銀兩。

  蕭峰一天不吃飯毫不要緊,一天不喝酒就難過之極,這時漸漸的心力交瘁,更須以酒提神,心想:「阿紫身上想必帶有金錢,用了她的再說。」解開她的衣囊,果見有三隻小小的金元寶。他取了一枚,將衣囊包好,放在一邊,一抽之下,只見有一根紫色的絲帶,一端繫住衣囊,另一端繫在她腰間。蕭峰心想:「這小姑娘謹慎得很,生怕衣囊掉了。這些叮叮噹噹的東西繫在身上,不舒服得很。」於是伸手去解開了繫在腰帶上的絲帶扭結。這個結打得很實,著實不易解開,蕭峰解了好一會,這才解開了,一抽之下,只覺絲帶的另一端重甸甸地,另行繫得有物。只是那物事隱藏在她裙內,半點也看不出來。

  蕭峰一放手,噹的一聲,一件物事落下地來,碧油油地,竟是一座小小的玉鼎。蕭峰嘆了口氣,俯身抬起,放在桌上。只見這座玉鼎雕琢得十分精細,碧綠的玉理之中,隱隱約約的泛出一些紅絲,更增嬌艷之色。蕭峰自來不喜歡這些玩物,在他眼中,再珍貴的珠玉寶物,也是與瓦礫無殊,只看了兩眼,也便不加理會,心想:「阿紫這姑娘真是狡獪,口口聲聲說這座碧玉王鼎已交了給我,那知卻是繫在自己裙內,她同門一來相信確是在我身上,二來也不便搜及她的裙子,是以始終沒有發覺。唉,今日她性命難保,要這種身外之物何用?」

  蕭峰招呼店東主進來,交了這錠金子給他,命他去買酒買肉,一面繼續以內力維持阿紫的性命。到第四日早上,蕭峰實在支持不住了,只得雙手各握阿紫一隻手掌,將她摟在懷裏,靠在自己胸前,將真氣內力從她掌心傳將過去,過不多時,雙眼再也睜不開來,迷迷糊糊的終於合眼睡著了。但他的心中總是掛念著阿紫的生死,睡不片刻,便又驚醒,幸好他入睡之際,真氣一般的流動,只要手不與阿紫的手掌相離,她氣息便不斷絕。這樣又過了兩天,蕭峰見阿紫雖得不死,但傷勢沒半點好轉之象,如此困居於這家小客店中,卻如何了局?阿紫偶爾睜開眼睛,但眼色迷糊,顯然仍是人事不知,說話更是不會說的了。

  蕭峰又喝完兩大罈酒,苦思無策,心想:「我只好抱了她上路,到道上碰碰運氣。在這小客店中獃耽下去,終究不是法子。」當下左手抱了阿紫,右手拿了她的衣囊,塞在懷中。見到那個碧玉王鼎仍是放在桌上,尋思:「這種害人的物事,打碎了罷!」待要一掌擊出,轉念又想:「阿紫千辛萬苦,盜得此物。眼看她的傷是好不了的啦。臨死之時,迴光返照,會有片刻時分的神智清醒,定會問起此鼎,那時我取出來給她瞧上一瞧,讓她安心而死,勝於抱恨而終。」

  當下伸手將玉鼎取了過來,鼎一入手,便覺內中有物蠕蠕而動。蕭峰好生奇怪,凝下神一看,只見鼎側有五個小孔,再看那玉鼎齊頸之處有一道細縫,似乎分為兩截。他以小指與無名指挾住鼎身,以大拇指與中指挾住上半截玉鼎向左一旋,果然可以轉動。轉下幾轉,將鼎蓋旋了開來,向鼎中一眼瞧去,不由得又是驚奇,又有些噁心,原來鼎中有兩隻毒蟲正在互相咬嚙,一隻是蠍子,另一隻蜈蚣,翻翻滾滾,鬥得著實厲害。

  蕭峰見聞廣博,情知這是星宿派收集毒蟲毒物的一種古怪法門,當下將玉鼎一側,把蜈蚣和蠍子都倒在地下,一腳踏死,然後又將鼎蓋旋上,包入衣囊。他付了店賬,抱著阿紫,衝風冒雪的向北行走。

  他自知得罪中原的豪傑已深,自己又不願改裝易容,這一路向北,越行越近大宋的京城汴梁,非與中土出名的英雄相遇不可,一來他不願再結冤殺人,二來這般抱著阿紫與人動手著實不便,是以避了大路,盡撿荒辟的山野行走,這樣奔行數百里,居然平安無事。這一日來到一個大市鎮,見一家藥材店外掛著「世傳儒醫王通治贈診」的木牌,心道:「小地方也不會有甚麼名醫,但也不妨去請教一下。」於是抱了阿紫,入內求醫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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