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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四


  ▼第六十七回 生死一線

  蕭峰不去理她,自管自昂然而行。星宿派諸弟子見岩石之後突然有人現身,而二弟子、三弟子等人更認得便是蕭峰,都是愕然失色。阿紫又叫道:「姊夫,你等等我。」搶步走到蕭峰身邊。這時摘星子慘叫的聲音越來越響,他嗓音尖銳,加上山谷中的回聲,更是難聽。蕭峰皺眉道:「你跟著我幹甚麼?你做了星宿派傳人,成了這一群人的大師姊,不是心滿意足了麼?」阿紫笑道:「不成!」她壓低聲音道:「我這大師姊是混來的,有甚麼稀罕?姊夫,我跟你一起到雁門關外去。」

  蕭峰聽著摘星子的呼號之聲,不願在這地方多耽,快步向北行去。阿紫和他並肩而走,回過頭來,叫道:「二師弟,我有事去北方。你們在這裏附近等我回來,誰也不許擅自離開,聽見了沒有。」眾弟子一齊搶上幾步,恭恭敬敬的彎下腰去說道:「謹領大師姊法旨,眾師弟不敢有違。」說了這兩句話後,各人紛紛稱頌:「恭祝大師姊一路平安。」「恭祝大師姊事事如意。」「恭祝大師姊旗開得勝,馬到成功。」阿紫回手揮了幾下,臉上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容。蕭峰在白雪映照之下,見到她圓圓的臉蛋上稚氣十足,便如新得了個玩偶或是好吃的糖食一般,若不是親眼目睹,有誰能相信她是剛殺了大師兄,新得天下第一大邪派傳人的位置。

  蕭峰輕輕嘆息一聲,只覺塵世之間,許多事情都是索然無味。阿紫道:「姊夫,你嘆甚麼氣?說我太也頑皮麼?」她竟是將取人性命之事,輕描淡寫的稱為「太也頑皮」。蕭峰道:「這不是頑皮,是太過殘忍兇惡。咱們成年男人做做,那也不要緊,你是個小姑娘,怎麼也這樣下手不容情?你說過從前喜歡你大師兄的,如何便燒死了他?」阿紫奇道:「你是明知故問,還是真的不知道?」說著側過了頭,瞧著蕭峰,臉上盡是好奇的神色。蕭峰道:「我當然是不知道才問。」

  阿紫道:「這就奇了,你怎麼會不知道?我這個大師姊是假的,是你給我掙來的,只不過他們都瞧不出來而已。要是我不殺他,終有一日給他瞧出破綻,那時候你又未必在我身邊,那我的性命不就送在他的手裏麼?我要活命,那是非殺他不可。」蕭峰道:「你喜歡他,過得幾年,年紀長大了,嫁了給他,他怎麼還會殺你?」阿紫道:「他答應我去殺他妻子,如果我做了他妻子,將來有人叫他殺我,他自然也是一樣,而且,我覺得嫁了他也沒甚麼好玩。」

  蕭峰心想:「這時候又來說孩子話了,和人家做夫妻,乃是終身大事,說甚麼好玩不好玩的?這孩子說她不懂事罷,卻是十分的工於心計,說她懂事,可又莫明奇妙的盡是闖禍胡鬧。」便道:「好罷,你跟我到雁門關去幹甚麼?」阿紫道:「姊夫,我對你說老實話,好不好?你聽不聽?」蕭峰心道:「好啊,原來你一直沒跟我說老實話,這時候才說。」說道:「當然好,我就怕你不說老實話。」阿紫咯咯的笑了幾聲,伸手挽住他的臂膀,道:「你也有怕我的事?」

  蕭峰道:「我怕你的事多著呢,怕你闖禍、怕你隨便害人、怕你做出古裏古怪的事來——」阿紫道:「你怕不怕我給人家欺侮,給人家殺了?」蕭峰道:「我受你姊姊重托,當然要照顧你。」阿紫道:「要是我姊姊沒托過你呢?倘若我不是阿朱的妹子呢?」蕭峰哼了一聲,道:「那我何必睬你?」阿紫道:「我姊姊就那麼好?你心中就半點也瞧我不起?」蕭峰道:「你姊姊比你好上千倍萬倍,阿紫,你一輩子永遠比不上她。」說到這裏,蕭峰眼眶微紅,語聲中極為酸楚。阿紫嘟起小嘴,道:「既然是阿朱樣樣比我好,你叫她來陪你罷,我可不陪你了。」

  阿紫說了這句語,轉身便走。蕭峰也不理她,自顧自邁步而行,心中卻是不由得傷感:「倘若是阿朱陪我在這雪地中行走,倘若是她突然發嗔,轉身而去,我當然立刻便追趕前去,好好的賠個不是。不,我起初就不會惹她生氣,件件事都依著她也就是了。唉,阿朱對我柔順體貼,怎麼會向我生氣?」

  他心中不住的胡思亂想,忽聽得腳步聲響,阿紫又奔了過來,說道:「姊夫,你這人也忒狠心,說不等便不等,沒半點仁慈心腸。」蕭峰嘿的一聲,笑了出來,道:「你也來說甚麼仁慈心腸,阿紫,你聽誰說過『仁慈』兩字?」阿紫道:「聽我媽媽說的,她說對人不要兇狠霸道,要仁慈些才是。」蕭峰道:「你媽媽的話語不錯,只可惜你從小不跟你媽媽在一起,跟著師父學了一肚子的壞心眼兒。」阿紫笑道:「好罷!姊夫,以後我跟你在一起,多向你學些好心眼兒。」

  蕭峰嚇了一跳,連連搖手,道:「不成,不成!你跟著我這個粗魯匹夫有甚麼好?阿紫,你快快走罷!我跟你在一起那可是心煩意亂,要靜下來好好想一下事情也不行。」阿紫道:「你要想甚麼事情,不如說給我聽,我幫你想想。姊夫,你這人太好,容易上人家的當。」蕭峰又是好氣,又是好笑,道:「你一個小女孩,懂得甚麼?難道我想不到的事,你反而想到了?」阿紫道:「這個自然,有許多事情,你說甚麼也想不到的。」她停了一停,從地下抓起一把雪來,捏成一團,遠遠擲出去,說道:「姊夫,你到雁門關去幹甚麼?」蕭峰搖頭道:「不幹甚麼。放牛牧羊,了此一生,也就是了。」阿紫道:「誰給你做飯吃?誰給你做衣服穿?」

  蕭峰一怔,他可從來沒想到這種事隋,隨口道:「吃飯穿衣,那還不容易?咱們契丹人吃的是羊肉牛肉,穿的是羊皮牛皮,到處為家,隨遇而安,也就是了。」阿紫道:「你寂寞的時候,誰陪你說話?」蕭峰道:「我回到自己族人那裏,自會結識同族的朋友。」阿紫道:「他們說來說去,盡是打獵、騎馬、宰牛、殺羊,這些話,那有甚麼趣味?」蕭峰嘆了口氣,知道她的話不錯,無言可答。阿紫道:「難道你非回契丹人那裏去不可麼?你不回去,在這裏喝酒打架,死也好、活也好,不是轟轟烈烈,痛快得多麼?」

  蕭學聽她說「在這裏喝酒打架,死也好、活也好,不是轟轟烈烈,痛快得多麼?」這幾句話,不由得胸口一熱,豪氣登生,抬起了頭,長嘯一聲,道:「你這話是不錯的,」阿紫拉了拉他的臂膀,道:「姊夫,那你別去啦,我也不回星宿海去,跟著你喝酒打架。」蕭峰聽她說得天真,笑道:「你是星宿派的大師姊,人家沒了傳人,沒了大師姊,那怎麼成?」阿紫道:「我這個大師姊是混騙來的,一露出馬腳,立時有性命之憂,雖說好玩,也不怎麼了不起。我還是跟著你喝酒打架的好玩。」

  蕭峰微笑說道:「說到喝酒,你酒量太差,只怕喝不到一碗便醉了,打架的本事也不行,幫不了我的忙,反而要我幫你。」阿紫悶悶不樂,鎖起了眉頭,走了兩步,突然間坐在地下,放聲大哭。蕭峰倒給她嚇了一跳,忙道:「你——你——你幹甚麼?」阿紫不理,仍是大哭,哭得十分悲哀。

  蕭峰自從識得她以來,見她處處佔人上風,便是給星宿派縛住之時,也是倔強不屈,沒想到她竟會如此痛苦的大哭,倒是給她弄得手足無措,又問:「喂,喂,小阿紫,你怎麼啦?」阿紫抽抽噎噎的道:「你走開,別來管我,讓我在這裏哭死了,你才快活。」蕭峰微笑道:「好端端一個人,哭是哭不死的。」阿紫哭道:「我偏要哭死,偏要哭死!」

  蕭峰笑道:「你慢慢在這裏哭罷,我可不能陪你了。」說著拔步便行,只走出兩步,忽聽得阿紫止了啼哭,全無聲息。蕭峰有些奇怪,回頭一看,只見她俯伏雪地之中,竟是一動也不動。蕭峰心中暗笑:「小女孩兒撒嬌,我若是理睬於她,那是理不勝理。」當下頭也不回的徑自去了。

  他走出十餘里,回頭一望,雪地中不見有甚麼動靜,這一帶地勢平曠,一眼瞧將出去,並無樹木山坡阻擋,似乎阿紫仍是一動不動的躺在雪地之中。蕭峰心下猶豫:「這個女孩兒古怪之極,說不定真的這麼躺著,就此不再起來。」又想:「我已害了她姊姊,就算不聽阿朱的話,不去照料她、保護她,終不能用言語激死了她。」一想到阿朱,不由得胸口一熱,當即快步從原路回來。

  一奔到阿紫身邊,果見她俯伏於地,仍是先前他離去之時的姿勢,半分也沒移動地位,蕭峰走上兩步,突然一怔,只見阿紫的身子嵌在數寸厚的積雪之中,積雪竟是全不融化。按常理說,她身子是熱的,在雪中伏了這麼久時光,身旁的雪定然融為雪水,現下積雪分毫不融,莫非她果然是死了?

  蕭峰一驚之下,伸手去摸摸她的臉頰,著手之處,肌膚上一片冰冷,再控她鼻息,也是全無呼吸。蕭峰見過她詐死欺騙自己親生父母,知道她星宿派中有一種龜息功夫,可以閉住呼吸,倒也並不如何驚慌,於是伸出手指,在她脅下點了兩點,內力自她穴道中透了進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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