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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三


  阿紫扁扁小嘴,道:「師父說不給,就是不給,多求他也是沒有用的。」蕭峰對這個驕縱慣了的小姑娘很是不喜,說道:「好罷,你愛怎麼便怎樣,我不來管你。」阿紫道:「你到那裏去?」蕭峰瞧著馬家這幾間屋子燒起熊熊火燄,長嘆了一聲,道:「我本該前去報仇,可是不知仇人是誰。今生今世,這場大仇是再也不能報的了。」

  阿紫道:「啊,我知道了,馬夫人本來知道,可惜給我氣死了,從此你再也不知道仇人是誰。真好玩,真好玩。喬幫主威名赫赫,卻給我整治得一點法子也沒有。」蕭峰斜眼瞧著她,只見她滿臉都是幸災樂禍的喜悅之情。熊熊火光照射在她臉上,映得臉蛋有如蘋果般鮮紅可愛,那想得到這天真瀾漫的臉蛋之下,隱藏著無窮無盡的惡意。

  蕭峰怒火上衝,順手便想重重給她一個耳光,但隨即想起,阿朱臨死時求懇自己的,便是要他照料這個世上唯一的同胞妹妹,心想:「阿朱叫我盡力照料於她,我豈可違背阿朱的遺言?這小姑娘就算是大奸大惡,我也當盡力糾正她的過誤,何況她只不過是年輕識淺,胡鬧頑皮?」阿紫昂起了頭,道:「怎麼?你要打死我麼?怎麼不打了?我姊姊已給你打死了,再打死我又有甚麼打緊?」

  這幾句話便如尖刀般刺入蕭峰心中,他胸口一酸,無言可答,掉頭不顧,大踏步便往雪地中走去。阿紫笑道:「喂,慢著,你到那裏去?」蕭峰道:「中原已非我可居之地,我要到塞北之地,從此再也不回來了。」阿紫側頭道:「你取道何處?」蕭峰道:「我先去雁門關。」阿紫拍手道:「那好極了,我要到晉陽去,正好跟你同路。」

  蕭峰道:「你到晉陽去幹甚麼?千里迢迢,一個小姑娘怎麼單身趕這遠路。」阿紫笑道:「哈,怕甚麼千里迢迢?我從星宿海來到此處,那不是更加遠麼?我有你作伴,怎麼又是單身了?」蕭峰搖頭道:「我不跟你作伴。」阿紫道:「為甚麼?」蕭峰道:「我是男人,你是個年輕的姑娘,曉行夜宿,諸多不便。」阿紫道:「那真是笑話奇談了,我不說不便,你有甚麼不便?你跟我姊姊,也不是曉行夜宿,長途跋涉麼?」蕭峰低沉著聲音道:「我跟你姊姊已有婚姻之約,非同尋常。」

  阿紫拍手笑道:「哎喲,真瞧不出,我姊姊倒是挺規矩的,那知道你就跟我爹爹一樣,我姊姊就像我媽媽一般,不結成夫妻,卻早就相好成雙了。」蕭峰怒喝道:「你胡說八道,你姊姊一直到死,始終是個冰清玉潔的好姑娘,我對她嚴守禮法,好生敬重。」阿紫嘆道:「你大聲嚇我,又有甚麼用,姊姊總之是給你打死了,咱們走罷。」

  蕭峰聽到她說「姊姊總之是給你打死了」這句話,心腸軟了下來,說道:「你還是回到小鏡湖畔去跟你媽媽,要不然找個僻靜的地方,將那本書上的功夫練成了,回到師父那裏去。到晉陽去有甚麼好玩?」阿紫一本正經的道:「我不是去玩的,有要緊的大事要辦。」蕭峰搖搖頭道,道:「我不帶你去。」說著邁開大步,向前疾奔。阿紫展開輕功,隨後追來,叫道:「等等我,等等我!」

  蕭峰不去理她,邁開大步,徑自去了。行不多時,北風轉緊,又下起鵝毛般的大雪來,蕭峰衝風冒雪,快步行走,想起從此冤沉海底,大仇再也無法得報,心下自是鬱鬱,但無可奈何之中拋開了滿懷心事,倒也是一場大解脫。行了三十餘里,來到一處鎮上,乃是信陽北邊要衝的長台關。蕭峰第一件事自是找到一家酒店,先要了十斤白酒、五斤牛肉、一隻肥雞,自斟自飲,十斤酒喝完,又要了五斤,正要斟入碗中,忽聽得腳步聲響,走進一個人來,正是阿紫。

  蕭峰一見到是她,心道:「這小姑娘來敗我酒興。」轉過了頭,假裝不見。阿紫微微一笑,在他對面的另一張桌旁坐了下來,叫道:「店家,店家,拿酒來。」酒保走將過來,笑道:「小姑娘,你也喝酒麼?」阿紫斥道:「姑娘就是姑娘,為甚麼要加上一個『小』字?我幹麼不喝酒?你先給打十斤白酒,另外預備五斤,給侍候著,來五斤牛肉、一隻肥雞,快,快!」

  那酒保伸出了舌頭,半晌縮不進去,叫道:「哎唷,我的媽呀!你姑娘是當真還是說笑,吃得了這許多?」他一面說,一面斜眼向蕭峰瞧去,心中道:「人家可是衝著你來啦,你喝甚麼,她也喝甚麼,你吃甚麼,她也吃甚麼。」阿紫道:「你怕我吃了沒錢給是不是?」說著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,噹的一聲,擲在桌上,說道:「我吃不了,喝不了,還不會餵狗麼?要你擔甚麼心?」那酒保賠笑道:「是,是!」又向蕭峰橫了一眼,心道:「人家可真跟你幹上了,繞著彎兒罵人那。」

  一會兒酒肉送了上來,那酒保端了一隻大海碗,放在她的面前,笑道:「姑娘,我跟你斟酒啦。」阿紫點頭道:「好啊。」那酒保給她滿滿斟了一大碗酒,心中說:「你若是喝乾了這碗酒,不醉在地下打滾才怪。」阿紫雙手端起酒碗,放在小嘴邊舐了一舐,皺眉道:「好辣,好辣。這劣酒難喝得很,世界上若不是有這麼幾個大蠢才肯喝,你們的酒怎麼賣得掉?」那酒保又向蕭峰斜睨了一眼,見他始終是不加理睬,不覺暗暗好笑。

  阿紫撕了隻雞腿,咬了一口,道:「呸,臭的!」那酒保叫屈道:「這隻香噴噴的肥雞,今兒早上還在咯咯咯的叫呢,新鮮熱辣,怎會是臭?」阿紫道:「嗯,說不定是你身上臭,要不然便是你店中別的客人臭。」其時雪花飛飄,途無行旅,酒店中就只蕭峰和她兩個客人。那酒保笑道:「是我身上臭,當然是我身上臭咧。小姑娘,你說話留神些,可別不小心得罪了別的爺們。」阿紫道:「怎麼啦,得罪了人家,還能一掌將我打死麼?」她一邊說,一邊雙筷挾了一塊牛肉,咬了一口,還沒咀嚼,便吐了出來,叫道:「哎啃,這牛肉酸的,這不是牛肉,是人肉,黑店吶黑店!」

  那酒保給她這麼一嚷,慌了手腳,忙道:「哎喲,姑娘,你行行好,別盡搗亂啊。這是新鮮的黃牛肉,怎麼說是人肉?人肉那有這麼粗的肌理?那有這麼紅艷艷的顏色?」阿紫道:「好啊,你知道人肉的肌理顏色,我問你,你們店裏殺過多少人?」那酒保笑道:「這位小姐就愛開玩笑。信陽府長台關好大的市鎮,咱們是四十多年的老店,那有殺人賣人肉的道理?」

  阿紫道:「好罷,就算不是人肉,那也是臭東西,傻瓜才吃的。哎喲,我靴子在雪地裏弄得這麼髒。」說著從盤中抓起一大塊煮得香噴噴的紅燒牛肉,便往她左腳的小靴擦去。靴幫上本來濺滿了泥漿,這麼一擦,半邊靴幫上泥漿去盡,牛肉的油脂塗將上去,登時光可鑒人。那酒保見她如此暴殄天物,用廚房中大師父著意烹調的牛肉來擦靴子,不由得大是心痛,在一旁不住的唉聲嘆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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