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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四


  ▼第六十四回 星宿門人

  阿紫道:「你嘆甚麼氣?」那酒保道:「小店的紅燒牛肉,原是長台鎮上一絕,遠近一百里內,無不知名,姑娘拿來擦皮靴,這個——這個——」阿紫瞪了他一眼,道:「這個甚麼?」那酒保道:「似乎太委屈了一點。」阿紫道:「你說委屈了我的靴子麼?牛肉是牛身上來的,皮靴也是牛上身上來的,也不算甚麼委屈。喂,你們店中還有甚麼拿手菜餚?說些出來聽聽。」那酒保道:「拿手小菜自然是有的,不過價錢貴些。」阿紫從懷中又取出一錠銀子,噹的一聲,拋在桌子上,道:「這夠了麼?」

  酒保見這錠銀子足足有五兩重,兩整桌的酒菜也夠了,忙陪笑道:「夠啦,夠啦,怎麼不夠?小店拿手的菜餚,有糖醋鯉魚、白切羊羔、炸雞、醬豬肉——」阿紫道:「很好,每樣給煮三盤。」那酒保道:「姑娘要嚐嚐滋味嘛,我瞧每樣有一盤也夠了——」阿紫沉著臉道:「我說要三盤便是三盤,你管得著麼?」那酒保道:「是,是!」拉長了聲音,便叫道:「糖醋鯉魚三盤那!白切羊羔三盤那——」蕭峰在一旁眼旁觀,知道這小姑娘明著和酒保搗蛋,實則是逗引自己插嘴,自己可偏偏給她來個不理不睬,自顧自的喝酒賞雪。過了一會,阿紫要的白切羊羔送上來了。阿紫道:「一盤留在這裏,一盤送去給那位爺台,一盤放在那張桌上。那邊給放上碗筷,斟上好酒。」

  那酒保道:「還有客人來麼?」阿紫瞪了他一眼,道:「你這麼多嘴,小心我割了你的舌頭!」那酒保伸了伸舌頭,笑道:「要割我舌頭麼,只怕姑娘沒這本事。」蕭峰心中一動,向他橫了一眼,心道:「你不是自己找死?膽敢向這個小魔頭說這種話?」那酒保將白切羊羔送到蕭峰桌上,蕭峰也不說話,提筷就吃。又過一會,糖醋鯉魚等菜陸續送上,仍是每樣三盤,一盤給蕭峰,一盤自留,一盤放在另一張桌上,蕭峰來者不拒,一一照吃,阿紫卻是每盤嚐了一筷,便道:「臭的、爛的,只配給豬狗吃。」一抓起羊羔、鯉魚,都去擦她那雙靴子,那酒保雖然心痛,卻也無可奈何。

  蕭峰眼望窗外,尋思:「這個小魔頭極是討厭,若是惹上了身,後患無窮。阿朱叫我照料於她,這人是個鬼精靈,她要照料自己是綽綽有餘,根本就用不著我操心。我是避之則吉,眼不見為淨。」正想到此處,忽見遠處一人在雪地中直挺挺的走來。這人身法極是怪異,行路膝蓋不曲,兩條腿便似是兩根木頭一般,在雪地中行走,便如滑雪一般。這人的衣服更是奇怪,隆冬臘月的天時,他卻穿一身麻葛布的單衫,絲毫不覺寒冷。片刻間來到近處,蕭峰看得清楚,這人四十來歲年紀,雙耳上各垂著一隻圓圓的黃金大環,獅鼻闊口,形貌頗為兇狠詭異,顯然不是中土人物。

  這人來到酒店之前,掀簾而入,見到阿紫,微微一怔,隨即臉有喜色,要想說話,卻又忍住,便在一張桌旁坐了下來。阿紫道:「有酒有肉,你如何不吃?」那人見到一張空著座位的桌上佈滿酒菜,說道:「是給我要的麼?多謝師妹了。」說著坐在桌旁,從懷中取出一柄黃金小刀,一邊割,一邊用手抓起來便吃,最奇的是他吃鯉魚不吐骨頭,也不怕刺,嘰嘰咯咯的咀嚼一頓,將魚骨咬爛,都吞入肚中。吃幾塊肉,喝一碗酒,酒量倒也不弱。

  蕭峰心道:「原來這人是阿紫的師兄,那麼是星宿海老怪的徒兒了。」他本來不喜此人的形貌舉止,但見他酒量頗佳,便覺此人倒也並不十分討厭。阿紫見他喝乾了一壺酒,對酒保道:「這些酒拿過去,給那位爺台。」說著雙手伸到酒碗之中,攪了幾下,洗去手上的油膩肉汁,然後將這一大碗酒向前一推。那酒保心想:「這酒還能喝麼?」

  阿紫見那酒保神情猶豫,不肯端那酒碗。催道:「快拿過去啊,人家等著喝酒那。」那酒保笑道:「姑娘你又來啦,這碗酒怎麼還能喝?」阿紫板起了臉,道:「怎麼?你嫌我手髒麼?這麼著,你喝一口酒,我給你一錠銀子。」說著從懷中取出一錠一兩重的小元寶來,放在桌上。那酒保大喜,說道:「喝一口酒便是一兩銀子,那太好了。別說你不過洗洗手,就是洗過腳的洗腳水,我也喝。」說著端起酒碗,便呷了一口。

  不料那酒水一入口,便如一塊燒紅的熱鐵灸烙舌頭一般,劇痛難當,那酒保「哇」的一聲,口一張,將酒吐了出來,只痛得他雙腳亂跳,大叫:「我的娘呀!哎唷,我的娘呀!」蕭峰見他這等神情倒也是一驚,只聽得那酒保的叫聲越來越模糊不清,顯是舌頭腫了起來。酒店中掌櫃的、大師傅、燒火的、管酒的諸人聽得叫聲,都湧了出來,問道:「甚麼事?甚麼事?」那酒保雙手扯著自己面頰,已不能說話,伸出舌頭來,只見那舌頭腫得比平常大了三倍,通體烏青。蕭峰又是一驚:「那是中了劇毒之象,這小魔頭的手指只在酒中浸了浸,這碗酒就毒得如此厲害?」

  眾人見他舌頭的異狀,無不驚惶,七張八嘴的亂嚷:

  「碰到了甚麼毒物?」

  「是給蠍子螯上了麼?」

  「哎唷,這可不得了,快,快去請大夫!」

  那酒保伸手指著阿紫,突然間走到她的面前,雙膝下跪,咚咚咚的磕頭。阿紫笑道:「哎唷,這可當不起,你求我甚麼事啊?」那酒保仰起頭來,指指自己的舌頭,又是不絕磕頭。阿紫笑道:「要給你治治,是不是?」那酒保痛得滿頭大汗,兩隻手在自己身上到處亂抓亂捏,又是磕頭,又是拱手。

  阿紫伸手入懷,取出一柄黃金小刀,那小刀的模樣,和那獅鼻異人所持的全然一樣,她左手一探,抓住了那酒保的後頸,右手金刀揮去,嗤的一聲輕響,已將他的舌尖割去了短短一截。旁觀眾人失聲大叫,只見斷舌處血如泉湧。那酒保先是大吃一驚,那知這鮮血一流出,毒性便解,舌頭上的痛楚登時消了,片刻之時,腫也退了。

  阿紫又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瓶,拔開瓶塞,用小指的指甲挑了一些黃色藥末,彈在傷處。說也奇怪,藥到傷口血流立止。那酒保怒也不是,謝也不是,神情極是尷尬,只是道:「你——你——」他的舌頭給割去了一截,當然話也說不清楚了。

  阿紫將那一小錠銀子拿在手裏,笑道:「我說喝一口酒就拿一兩銀子,剛才這口酒你吐了出來,那可不算,你再喝啊。」那酒保雙手亂搖,含含糊糊的說道:「我——我不要了,我不喝。」阿紫將銀子收入懷中,笑道:「你剛才說甚麼來著?你好像是說,『要割我的舌頭麼?只怕姑娘沒這本事。』是也不是?這會兒可是你磕頭求我割的,姑娘有沒有這本事?」

  那酒保這才恍然,原來此事會因自己適才說錯了一句話而起,心中惱恨到了極處,登時便想上前動手,狠狠打她一頓,可是見另外兩張桌上各坐著一個魁梧雄壯的男人,顯是和她一路,便又膽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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