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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一


  ▼第六十三回 壞了大事

  蕭峰雖是企盼和此人結交,但想起他叫自己不可再追,又想起自己為中原群豪所不齒,只怕這人也是個鄙視仇恨契丹之人,當下目送那人的背影漸漸遠去,沒入樹林之徑,心下卻是不勝感嘆:「此人輕功佳妙,內力悠長,可惜不能和他見上一面!」

  他凝思半晌,這才進了小鎮,到一家小酒店沽酒而飲,每喝一碗,便拍桌說道:「好男兒,好漢子,唉,可惜,可惜!」他說「好男兒,好漢子」,是稱讚那人武功了得,殺死白世鏡一事又是處置得十分妥當;連稱「可惜」,那是感嘆沒能交上這個朋友。要知蕭峰本是個愛朋友如性命之人,這一次披逐出丐幫,更與中原群豪結下了深仇,以前的朋友是都斷了,心下自是十分鬱悶,今日無意中遇上一位武功堪與自己並駕齊驅的英雄,偏偏又是無緣結識,只得以酒澆愁。他一連喝了二十餘碗,付了酒資,揚長出門,心想:「段正淳尚未脫險,阮星竹、秦紅棉她們被我點了穴道,須得回去解救。」於是邁開大步,又回馬家。回去時未曾施展全力,腳程是慢得多了,回到馬家,時已過午,只見屋外雪地中一人也無,阮星竹、阿紫、秦紅棉、木婉清四個女人一個也不見了。

  蕭峰微微一驚:「是誰解開了我所點的穴道,救了她們?」推門進屋,只見白世鏡的屍身仍是倒在門邊,段正淳人已不在,坑邊伏著一個女人,滿身是血,正是馬夫人,她轉過頭來,低聲道:「行行好,快,快殺了我罷!」蕭峰見她臉色灰敗,只一夜之間,便如老了二十年一般,變得十分醜陋,便問:「段正淳呢?」馬夫人道:「救了他去啦——這——這些惡人!啊!」突然之間,她一聲尖叫,聲音尖銳刺耳之極。蕭峰出其不意,倒給她嚇了一跳,退後一步,道:「你幹甚麼?」

  馬夫人喘息道:「你——你是喬——幫主?」蕭峰苦笑道:「我早不是丐幫的幫主了。難道你又不知?」馬夫人道:「是的,你是喬幫主,喬幫主,你行行好,快,快殺了我。」蕭峰皺眉道:「我不想殺你,你謀殺親夫,丐幫中自有人來料理你。」馬夫人哀求道:「我——我實在抵不住啦,那小賤人手段這般毒辣,我——我做了鬼也不放過她。你——你看——我身上。」她身子伏在陰暗之處,蕭峰看不清楚,瞧她這麼說,便推開窗子,亮光照進屋來,一瞥之下,不由得微微一顫,只見馬夫人的肩頭、手臂、胸口,大腿,到處給人用刀子劃成一條條傷口,而這些傷口之中,竟是密密麻麻的爬滿了螞蟻。蕭峰看了她傷處,知她四肢和腰間關節處的筋絡全被人挑斷了,再也動彈不得,這不同點穴,可以解開穴道、回復行動,筋脈既斷,從此成了軟癱的廢人。

  最奇怪的是,何以傷口中竟有這許多螞蟻。只聽馬夫人跟著說道:「那小賤人,挑斷了我的手筋腳筋,割得我渾身是傷,又——又在傷口中倒了蜜糖水,蜜糖水,說要我麻癢幾天幾夜,受盡苦楚,說叫我求生不得、求——求死不能。」

  蕭峰只覺再看她的傷口一次,便要作嘔。他絕不是軟心腸之人,但殺人放火,素喜爽快乾脆,用惡毒法子折磨敵人,實所不取。他嘆了口氣,轉身到廚房中去舀了一盆水來,潑在她身上,令她免去螞蟻嚙體之苦。馬夫人道:「謝謝你,你良心好,我是活不成了,你行行好事,一刀將我殺了罷。」

  蕭峰道:「是誰——誰割傷你的?」馬夫人咬牙切齒,道:「是那個小賤人,瞧她年紀幼小,不過十五六歲,心腸手段卻是這般毒辣——」蕭峰失驚道:「是阿紫?」馬夫人道:「不錯,我聽得那個賤女人這麼叫她,叫她快將我殺了,可是這阿紫,這阿紫,偏要慢條斯理的整治我,說要給她父親報仇,要我受這種無窮之苦——」

  蕭峰皺眉道:「段正淳昔日和你有情,雖然你要殺他,但他見到女兒如此殘酷的折磨於你,難道竟不阻止?」馬夫人道:「他昏迷不醒,人事不知,那是——那是十香迷魂散之故。」蕭峰點頭道:「這就是了。想他也是個明辨是非的好漢,豈能縱容女兒如此胡作非為。嗯,這幾個女人被人點了穴道,是誰來解救的?」

  馬夫人呻吟道:「你別問了,別問了,快殺了我罷。」蕭峰哼了一聲,道:「你不好好回答,我在你傷口上再倒些蜜糖水,撒手而去,任你自生自滅。」馬夫人道:「你們男人——都是狠心腸惡毒的——」蕭峰道:「你謀害大元兄弟的手段便不毒辣?」馬夫人奇道:「你——你怎地甚麼都知道?是誰跟你說的?」

  蕭峰冷冷的道:「是我問你,不是你問我。是你求我,不是我求你。快說!」馬夫人道:「好罷,甚麼都跟你說。是一個麻衣麻冠的大頭漢子,先解開阿紫的穴道,我聽得阿紫叫他三師哥,後來阿紫請他解開了她媽媽阮星竹這賤人的穴道,阮星竹又求他解救另外兩個賤人。」

  蕭峰心中微微一凜,他知道阿紫出於星宿海老魔的門下,所學武功,最為邪惡歹毒。中原的豪傑之士,一聽到「星宿海老魔」的名字,若不掩耳疾走,那也必皺起了眉頭。幸好這老魔自知他這一派武功犯了眾怒,極少離開星宿海老巢,蕭峰便不知他到底是否到過中原。這時聽說阿紫是他三師哥救的,如此說來,星宿海老魔的門人弟子紛紛東來,一場腥風血雨、龍爭虎鬥,那是勢難避免了。

  蕭峰又問:「那人多大年紀?攜帶甚麼兵刃?」馬夫人道:「三十歲不到,比你年輕幾歲,沒見他攜帶甚麼兵刃。」蕭峰道:「這就是了。他們到那裏去啦?」馬夫人道:「我不知道,我不知道。你——你快殺了我。」

  蕭峰道:「問明白了,再殺不遲。要死,還不容易麼?要活就難了。你為甚麼要害死馬兄弟?」馬夫人雙目中露出兇光,道:「你非問不可麼?」蕭峰道:「不錯,非問不可。我是個硬心腸的男子,不會對你可憐的。」

  馬夫人呸了一聲,道:「你就是不說,難道我不知道?我今日落到這個地步,都是你害的。你這傲慢自大,不將旁人瞧在眼裏的畜生!你這豬狗不如的契丹胡虜,你死後墮入十八層地獄底下,天天讓惡鬼折磨你。你用蜜糖水來潑我傷口啊,為甚麼又不敢了!你這狗雜種,王八蛋——」她越罵越是狠毒,顯然心中積蓄了滿腔怨憤,非發洩不可。罵到後來,盡是市井穢語,骯髒齷齪,匪夷所思。

  蕭峰自幼和群丐混在一起,甚麼粗話都聽得慣了,他酒酣耳熱之餘,也常和大夥兒一塊說粗話罵人,但馬夫人一向斯文雅致,竟會罵得如此潑辣悍惡,卻是大出他意料之外。而這許多污言穢語,居然有許多是他從來沒聽見過的。他一聲不響,待馬夫人罵了個暢快,只見她一張慘白的臉,經過這場興奮的毒罵,掙得滿臉通紅,雙目中射出喜悅的神色。又罵了好一陣,她聲音才漸漸低了下來,最後說道:「喬峰你這狗賊,你害得我今日到這步田地,瞧你日後有甚麼下場。」

  蕭峰平心靜氣的道:「罵完了麼?」馬夫人道:「暫且不罵了,待我休息一會再罵,你這沒爹沒娘的狗雜種,老娘只消有一口氣在,永遠就不會罵完。」蕭峰道:「很好,你罵就是。我首次和你會面,是在無錫城外的杏子林中,那時大元兄弟已被你害死了,以前我跟你素不相識,怎麼說是我害得你到今日這步田地?」

  馬夫人恨恨的道:「哈,你說在無錫城外這才首次和我會面,就是這句話,不錯,就為了這句話。你這自高自大,自以為武功天下第一的傲慢傢伙,直娘賊!」

  她這麼一連串的大罵,又是半晌不絕,蕭峰由她罵個暢快,直等她聲嘶力竭,才道:「罵夠了麼?」馬夫人恨恨的道:「我永遠不會夠的,你——你這眼高於頂的傢伙,就算你是皇帝,也不見得有甚麼了不起。」蕭峰道:「不錯,就算是皇帝,那又有甚麼了不起?我從來不以為自己天下無敵,剛才——剛才有個人,他的武功就比我高。」馬夫人也不去理會他說的是誰,口中只是喃喃咒罵,又過一會,說道:「你說在無錫城外首次見到我,哼,洛陽城裏的百花會中,你就沒見到我麼?」

  蕭峰一怔,洛陽城中百花會,那是兩年前的事了,他與丐幫眾兄弟同去赴會,猜拳喝酒,鬧個暢快,可是說甚麼也記不起在會上見過馬夫人,便道:「那一次大元兄弟是去的,他可沒帶你來見我啊。」馬夫人又罵道:「你是甚麼東西。你不過是丐幫的頭兒,有甚麼神氣了?那天百花會中,我在那盆黃芍藥旁這麼一站,會中的英雄好漢,那一個不向我獃望?那一個不是瞧著我神魂顛倒?偏生你這傢伙自逞英雄好漢,不貪女色,連正眼也不向我瞧一下,偽君子,不要臉的無恥之徒。」

  蕭峰漸明端倪,道:「是了,我記起來了,那日花盆旁邊確是有幾個女子,那時我只管顧著喝酒,沒功夫去瞧甚麼花花草草、男人女人。倘若是前輩的女流英俠,我當然會上前拜見。可是你是我的弟婦,我沒瞧見你,又有甚麼大不了的失禮?你何必記這麼大的恨?」馬夫人道:「你難道眼睛中沒有生眼珠子麼?憑他是多出名的英雄好漢,都要從頭至腳的向我細細打量。有些德高望重之人,就算不敢向我正視,乘旁人不覺,總還是向我偷偷的瞧上幾眼。只有你,只有你——哼,百花會中一千多個男人,就只你自始至終沒瞧我。」

  蕭峰嘆了口氣,道:「我從小不喜歡跟女人在一起玩,年長之後,更是沒功夫去看女人,又不是單單的不看你。比你再美貌的女子,我起初也沒去留意,直到後來,可是又太遲了——」馬夫人尖聲道:「甚麼?你說比我更美貌的女人?那是誰?那是誰?」蕭峰道:「是段正淳的女兒,阿紫的姊姊。」馬夫人吐了口唾沫,道:「呸,這種賤女人,也虧你掛在嘴上——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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