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一九〇


  馬夫人見這人身形僵直,上躍時膝蓋不彎,不禁脫口而呼:「殭屍,殭屍!」只聽得騰的一聲,那人重重的落了下來。白世鏡心中更是發毛:「這人若是武學高手,縱上落下的身手怎會如此笨拙?難道世間真有殭屍麼?」但他究是幫中第一流的人物,豈能就此為這眼前的怪象所嚇倒?微一猶豫,又是猱身而上,嗤嗤嗤三聲,破甲錐三招都是向那人下盤。那人的膝蓋果真是不會彎曲。只是直挺挺的一跳一跳閃避,看來他連邁步也不會。白世鏡刺向左,他便右躍閃開,刺向右,他就躲向左邊。白世鏡發覺了對手的弱點,心中懼意略去,可是越來越覺得對手不是生人。

  白世鏡又刺數錐,對方看似笨拙,但自己幾下變化精妙的錐法,始終沒能傷到他的身子。突然之間,後頸上一陣冰涼,一隻冰涼的大手摸在他的頭頸之中。白世鏡大吃一驚,一錐向後反刺,嗤的一聲輕響,刺了個空,那人的大手卻重重的壓了下來。白世鏡急運真力與之相抗,但自己越是使力,下壓的力道越重。他先是彎下了頭,跟著彎腰,頭頸中便似放了一塊千斤巨石一般,幾乎要將他身子壓得折為兩截。白世鏡喘氣之聲極重,蕭峰和段正淳聽了,也覺怪異。馬夫人大叫:「世鏡,世鏡,你怎麼啦?」白世鏡如何還有餘力答話,只覺體中的內力,正在被背上這沉重之極的壓力一絲絲的擠將出來。

  突然之間,一隻冰涼如鐵的大手摸到了他的臉上,這隻手當真不是人手,半分暖氣也無。白世鏡也忍不住叫道:「殭屍!殭屍!」聲音凄厲可怖。那隻大手動作緩慢,從他額頭漸漸摸將下來,摸到他的眼睛,手指在他眼珠上滑來滑去。白世鏡嚇得幾欲暈去,對方的手指只須略一使勁,自己的一對眼球立時便給他挖了出來。幸好這隻冷手又向下移,摸到了他的鼻子,再摸向他的嘴巴,一寸一寸的下移,終於叉住了他的喉嚨。這人的食中兩根手指挾住了白世鏡的喉結,慢慢的挾緊,白世鏡驚怖無已,叫道:「大元兄弟,饒命,饒命!」馬夫人尖聲大叫:「你——你說甚麼?」白世鏡叫道:「大元兄弟,都是她出的主意,跟我可不相干。」

  馬夫人怒道:「是我出的主意又怎樣?馬大元,你活在世上是個膿包,死了又能作甚麼怪?老娘可不怕你。」白世鏡覺得自己剛才出言推諉罪責之時,那人的手指便鬆了一些,這時自己一住口,那人又慢慢收緊,心中慌亂,聽得馬夫人叫他「馬大元」,更是認定這怪物便是馬大元的殭屍,叫道:「饒命!你夫人再三勸你揭露喬峰的身世秘密,你一定不肯——她——她這才起意害你——」

  蕭峰心頭一凜,他可不信世間有甚麼鬼神,料定來人是個武學名家,故意裝神弄鬼,使得白世鏡和馬夫人心中慌忙,乘機逼問他二人的口供。果然白世鏡心力交瘁吐露了出來,從他言語中聽來,馬大元乃是給二人害死,馬夫人更是主謀。馬夫人所以要謀殺親夫,起因在於要揭露自己的身世之秘,而馬大元不允,「她為甚麼這樣恨我?為甚麼非推倒我的幫主之位不可?」只聽馬夫人尖叫道:「你來捏死我好了,我就是看不慣你這副膿包樣子!膽小鬼!」

  只聽得喀喇一聲輕響,白世鏡的喉頭軟骨已被捏碎了一塊。白世鏡拼命掙扎,說甚麼也逃不脫那人的手掌,跟著又是喀喇一聲響,喉管碎裂,他大聲呼了幾口氣,口中吸的氣息再也吸不進胸中,手足一陣痙攣,便即氣絕。那人一捏死白世鏡,一轉身,已是無影無蹤。蕭峰心念一動:「此人是誰?須得追他一追。」當下飄身來到前門,白雪映照之下,只見淡淡一個人影正向東北角上漸漸隱去,若不是他眼力奇佳,還真沒法見到。

  蕭峰心道:「此人身法好快!」一提氣,便向他追了下去,一陣疾衝之下,和他相距已不過十來丈,這時瞧得清楚,那人顯然是個武功奇佳的高手,這時已不是直著腿子蹦跳,而是腳步輕鬆,有如在雪上滑行一般。蕭峰的輕功源出少林,又經丐幫汪幫主陶冶,純屬陽剛一派,一大步邁出,便是丈許,身子躍在空中,又是一大步邁出。以姿式而論,遠不如前面那人的瀟灑優雅,但長程趕路,卻是更為實用。又追一程,跟那人的距離又接近了丈許。

  約莫奔得一炷香時間,前面那人已然察覺有人跟蹤,從蕭峰腳步踏雪聲中,顯是得知跟隨者武功極高,只見他身子行動突然加快,也不見如何急速奔跑,卻如一艘吃飽了風的帆船,順流激駛,霎時之間,和蕭峰之間相距又拉長了一段。

  蕭峰暗暗心驚:「此人當真了得,實是武林中數一數二的高手,若非是這等人物,原也不有舉手投足之際,便殺死了白世鏡。」他天生異稟,實是學武的奇才,授業師父玄苦大師和汪幫主武功雖高,還算不得是如何了不起的人物,蕭峰卻是青出於藍,遠遠勝過了授他武功的師父,任何一招平平無奇的招數到了他的手中,自然而然會發出巨大無此的威力。熟識他的人都說這種武學天才實是有生俱來,非靠功夫學力所能達到。蕭峰自己也說不出所以然來,只覺甚麼招數一學即會,一會即精,臨敵之際,自然而然有各種巧妙變化。但除了武功之外,甚麼讀書、手藝,卻也只是平平而已,算不得怎樣特別聰明。

  他武功上既具人所難及的異才,生平便罕逢敵手,許許多多強敵內力比他深厚、招數比他巧妙,但一到交手,總是在最緊要的關頭以一招半式之差而敗了下來,而且是輸得心服口服,極少有人第二次再去找他尋仇雪恥。此刻遇上了一個輕功比他高的對手,不由得雄心陡起,加快腳步,又搶了上去。兩人一前一後的向東北疾馳,蕭峰始終無法追得和他並肩徐行,但那人卻也無法拋脫蕭峰。一個時辰過去了,兩個時辰過去了,兩人已奔出八十餘里,仍是這般的不即不離。

  又過得大半個時辰,天色漸漸明亮,大雪已止,眼見便要從黑夜轉到白天。蕭峰遠遠望見山坡下有個市鎮,房屋鱗次櫛比,人煙著實不少,只聽見報曉雞聲「喔喔喔」的此起彼落。蕭峰酒癮忽起,叫道:「前面那位兄台,我請你喝二十碗酒,咱們再比賽腳力如何?」那人不答,仍是一股勁兒急奔。蕭峰笑道:「你手誅白世鏡這種奸徒,自是一位英雄好漢,蕭峰甘拜下風,輕功不如你,咱二人去沽酒喝罷,不比了,不比了。」他一面說話,一面奔跑,腳下竟是絲毫不緩。

  前面那人突然止步,說道:「北喬峰、南慕容,果然名不虛傳,你口中說話,體內真氣仍是運使自如,真英雄,真豪傑!」蕭峰聽他話聲略顯蒼老,似乎年紀比自己大得多,說道:「前輩過獎了,晚輩高攀,想和前輩交個朋友,不知會嫌棄麼?」那人嘆道:「老了,不中用了!你別追來,再跑一個時辰,我便輸給你啦!」說著緩緩向前行去。蕭峰想追上去再跟他說話,但只追出一步,心道:「他叫我別追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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