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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七


  只見段正淳打了個呵欠,頗露倦意。馬夫人道:「段郎,我說個故事給你聽,好不好?」蕭峰精神一振,心想:「她要說故事,說不定有甚麼端倪可尋。」段正淳卻道:「你在枕頭邊輕輕的說給我聽。」馬夫人白了他一眼,道:「你想呢!段郎,我小時候家裏很窮,想穿新衣服,爹娘卻做不起,我成天就是想,幾時能像隔壁張家姊姊那樣,過年有花衣花鞋穿,那就開心了。」段正淳道:「你小時候一定長得挺俊,這麼可愛的一個小姑娘,就是穿一身破爛衣衫,那也是美得很啊。」馬夫人道:「不,我就是要穿花衣服。」段正淳道:「你穿了這身孝服,雪白粉嫩,嗯,又多了三分俏,花衣服有甚麼好看?」

  馬夫人抿著嘴一笑,又輕又柔的說道:「我小時候啊,日思夜想,生的便是花衣服的相思病。」段正淳道:「到得十八歲上呢?」馬夫人臉上泛出暈紅,道:「段郎,我就為你害相思病了。」段正淳聽得心搖神馳,伸手又想去摟她,只是喝酒得多了,手足酸軟,抬了抬手臂,又放了下來,笑道:「你勸我喝了這許多酒,待會要是——要是——哈哈,小康,後來你到幾歲上,才穿了花衣花鞋?」

  馬夫人道:「你從小大富大貴,自不知道窮人家孩子的苦處。那時候啊,我便是頭上紮一根新的紅頭繩,那也開心得不得了。我七歲那一年上,快過年了,爹爹趕了咱們家養的幾口豬,到市集上去賣,答應我買塊花布,回家來給我做套新衣服。你想想我可有多高興,爹爹出門沒一個時辰,我就在大路上老遠的望,進屋來坐不到一忽兒,又出門去。好容易盼到太陽快要下山了,見到我爹爹慢慢從大路上走來,我飛奔過去接他。走到近處,不由得吃了一驚,只見他少了一隻衣袖,臉上腫起了一大塊,肩頭又不住流血,顯然是給人打了一頓。我問:『爹爹,我的花布呢?』」

  蕭峰聽到這裏,一顆心立時沉了下去:「這女人如此涼薄,他爹爹給人毆打成傷,她不加慰問,只是記著自己的花衣,雖然當時年幼,卻也不該。」

  只聽馬夫人續道:「我爹爹搖了搖頭,流下淚來。我又問:『爹爹,我的花布買了麼?』爹爹拉著我手,道:『賣了豬的錢,給祝家的財主搶去了。我欠他錢,他說甚麼利上加利——』我好生失望,坐在地下,放聲大哭起來,我天天餵豬,從小餵它到大,就是想穿花衣衫,到頭來卻是一場空——」

  蕭峰自幼跟著喬三槐夫婦為生,日子過得甚是艱苦,義父喬三槐給財主逼債,慘受毆打的情形也不是沒有過,這時聽馬夫人說到她兒時的事情,不由得想起了義父義母來,心中又是一酸。只聽馬夫人續道:「我爹爹說道:『小妹,爹爹趕明兒再餵口豬,這次賣了,一定給你買花衣服。』我只是大哭不依,可是不依又有甚麼法子呢?不到一個月便過年了,隔壁張家姊姊穿了一件黃底紅花的新棉襖,一條蔥綠色青花的褲子。我瞧得真是眼紅,媽媽做的年糕,我也生氣不吃。」段正淳笑道:「那時候要是我知道了,一定送十套二十套新衣服給你。」

  馬夫人道:「有十套二十套,那就不希罕啦。那天是年三十,到了晚上,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,我就悄悄起來,摸到隔壁張伯伯家裏。大人在守歲,還沒睡,蠟燭點得明晃晃地,我見張家姊姊在炕上睡著了,她的新衣新褲蓋在她的身上,紅艷艷的燭火照著,更加顯得好看,我獃獃的瞧著,瞧了很久很久,我悄悄走進房去,將那套棉衣棉褲拿了起來。」段正淳又道:「偷新衣服?哎唷,我只道咱們小康只會偷漢子,原來還會偷衣服呢。」

  馬夫人星眼流波,嫣然一笑,說道:「我才不是偷這些新衣新褲呢,我拿起桌子上針線籃裏的一把剪刀,將那件新衣裳剪得粉碎,又把那條褲子剪成了一條條的,永遠縫補不起來。我剪爛了這套新衣新褲之後,心中有說不出的喜歡,比我自己有新衣服穿還要更加痛快。」段正淳一直臉蘊笑意,聽到這裏,臉上漸漸變色,頗為不快,道:「小康,別說這些舊事啦,咱們睡罷!」

  馬夫人道:「不,難得跟你有幾天相聚,從今而後,只怕咱們倆再也不得見面了,我要跟你說多些話。段郎,你可知道我為甚麼要跟你多說這個故事?我是要叫你明白我的脾氣,從小就是這樣,要是有一件事我日思夜想,得不到手,偏偏旁人運氣好得到了,那麼我說甚麼也要毀了這件物事。小時候用的是笨法子,年紀慢慢大起來,人也聰明些,就使些巧妙點的法子。」

  段正淳連連搖頭,道:「別說啦,我不愛聽這些煞風景的話。」馬夫人微微一笑,站起身來,慢慢打散了頭髮,長髮直垂到腰間,柔絲如漆,在她背上微微顫動。她拿了一隻黃楊木的梳子,慢慢梳著長髮,忽然回眸一笑,媚態橫生,說道:「段郎,你來抱我!」聲音嬌柔之極。秦紅棉和阮星竹臥在窗外,雖是看不見室中情景,但聽了馬夫人這句話,均是妒火攻心,幾欲炸裂了胸膛。

  段正淳哈哈一笑,撐著炕床,要站起來去抱她,卻是酒喝得多了,竟然站不起來,笑道:「也只喝了這四五杯酒兒,竟有醉得這麼厲害,小康,你的花容月貌,令人一見心醉,真抵得上三斤烈酒,嘿嘿。」

  蕭峰一聽,心中吃了一驚:「只喝了四五杯酒,如何會醉。段正淳內力非同泛泛,就算沒半點酒量,也絕無是理,這中間大有蹺蹊。」

  只聽馬夫人咯咯嬌笑,道:「段郎,你過來喲,我沒半點力氣,你——你——你快來抱我。」段正淳又試了一次,仍是站不起身,笑道:「我也是沒半點力氣,真是奇怪了,我一見到你,那便如耗子見了貓,全身酸軟,服服貼貼。」馬夫人輕笑道:「我不依你,只喝了這一點酒,便裝醉哄人,你運運氣,使動內力,不就得了。」

  段正淳調運內息,想提一口真氣,豈知肚腹中空蕩蕩地,便如無邊無際,甚麼都捉摸不著。他連提三口真氣,那知道培養了數十年的深厚內力,陡然間沒影沒蹤,不知已於何時離身而去。這一來段正淳可就慌了,知道事態嚴重。但他究是個久歷江湖風險之人,臉上竟是絲毫不動聲色,笑道:「只剩下一陽指和六脈神劍的內勁,這可醉得我只會殺人不會抱人了。」

  蕭峰聽他說這句話,心道:「這段正淳雖然貪花好色,卻也不是個胡塗腳色,他已知道身陷危境,說甚麼『只會殺人,不會抱人』。其實他一陽指是會的,六脈神劍可就不會,顯然是在虛聲恫嚇。」

  只聽馬夫人軟洋洋的道:「啊喲,我頭暈得緊,段郎,莫非——莫非這酒漿之中,給誰下了手腳?」段正淳本來疑心馬夫人在酒中下藥,但聽她自己先行說了出來,對她的疑心登時消了,向她招了招手,說道:「小康,你過來,我有話跟你說。」馬夫人似要舉步走到段正淳身邊,但卻似移動不了身子,伏在桌上面泛桃花,只是喘氣,說道:「段郎,我一步也動不了啦,你——你為甚麼害我?」

  段正淳搖搖頭,打個手勢,用手指醮了些酒,在桌上寫道:「已中敵人毒計,力圖鎮靜。」口中說道:「現下我內力提上來啦,這幾杯毒酒,卻也迷不住我。」馬夫人在桌上寫道:「是真是假。」段正淳寫道:「不可示弱。」口中卻大聲道:「小康,你有甚麼對頭,卻使這毒計來害我?」蕭峰在窗外見到他寫『不可示弱』四字,心中暗叫不妙,心道:饒你段正淳精明厲害,到頭來還是栽在女人手裏。這毒藥明明是馬夫人下的,她聽你說「只會殺人,不會抱人」,忌憚你武功了得,這才假裝自己也中了毒,探問你的虛實,如何這麼容易上了當?

  只見馬夫人臉現憂色,又在桌上寫道:「當真內力全失,無力禦敵麼?」口中卻道:「段郎,若有甚麼下三濫的奸賊想來打咱們主意,那是再好也沒有了,你只管坐著別理會,瞧他可有膽子動手。」段正淳寫道:「只盼藥性早過。敵人緩來。」說道:「是啊,我正嫌寂寞得緊,有人願來給咱們消遣,作個樂子,那真是求之不得。小康,你要不要瞧瞧我凌空點穴的手段?」馬夫人笑道:「我可從來沒見過,你既是內力未失,你用一陽指在紙窗上戳一窟窿,好不好?」

  段正淳眉頭微蹙,連使眼色,意思說:「我內力全無,那裏還能凌空點穴?我是吹給敵人聽的,你怎地全不會意?」馬夫人卻連連催促,道:「快動手啊,你只須在紙窗上戳個小洞,便能嚇退敵人,否則那可糟了,別讓敵人瞧出了破綻。」段正淳心中又是一凜:「她向來聰明伶俐,何以此刻故意裝傻?」

  正沉吟間,只聽馬夫人柔聲道:「段郎,你中了『十香迷魂散』的烈性毒藥,任你武功登天,那也必內力全失。你如果還能凌空點穴,能在紙窗上用內力真氣刺一個小孔,那可就奇妙得緊了。」段正淳失驚道:「我——我是中了『十香迷魂散』的歹毒迷藥?你怎麼——怎麼會知道?」馬夫人笑道:「我給你斟酒時,好像一個不小心,將一包毒藥掉入酒壺中了。」

  段正淳強笑道:「嗯,原來如此,那也沒有甚麼。」這時他心中雪亮,知道已被馬夫人制住,若是狂怒喝罵,決計無補於事,臉上只好裝作沒事人一般,竭力鎮定心神,應付危局,又想:「她對我一往情深,絕不致害我性命,想來不過是要我答應永不回家,和她一輩子廝守,又或是要我帶她同回大理,名正言順的跟我做長久夫妻。那是她出於愛我的一片癡心,手段雖然過份,總也不是歹意。」

  只聽馬夫人道:「段郎,你肯不肯和我做白頭偕老的長久夫妻?」段正淳笑道:「你這人忒是厲害,好啦,我投降啦。明兒你跟我一起回大理去,我娶你為鎮南王的側妃。」

  秦紅棉和阮星竹聽了又是一陣妒火攻心,均想:「這賤人有甚麼好?你不答應我,卻答應了她。」只聽馬夫人嘆了一口氣,道:「段郎,早一陣我曾問你,日後拿我怎麼樣,你說大理地方潮濕多瘴,我去了會生病,你現下是被迫答應,並非出於本心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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