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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六


  朱丹臣於阿紫氣死凌千里一事,心頭極是悲憤,段正淳的話既已傳到,便不願多所逗留,微一躬身掉頭便行。阮星竹待他走遠,低聲向阿紫道:「你輕功比我好得多,快綴著他,在道上給我留下記認,我隨後跟來。」阿紫抿嘴笑道:「你叫我追爹爹,有甚麼獎賞?」阮星竹道:「媽媽有甚麼東西,都是你的,還要甚麼獎賞?」阿紫道:「好罷,我在牆角上寫個『段』字,畫個箭頭,你便知道了。」阮星竹摟著她肩,道:「乖孩子!」阿紫拔起身子,追趕朱丹臣而去。

  阮星竹在小鏡湖畔悄立半晌,這才沿著小徑走去。阮星竹一走遠,泰紅棉母女分別現身,兩人打了個手勢,躡足跟隨在後。蕭峰心道:「阿紫既在沿途做下記認,要找段正淳是容易不過了。」他走了幾步,驀地在月光下見到自己映在湖中的倒影,冷冷清清,甚是孤單,心中一酸,便欲回向竹林,到阿朱墓前再去坐上一會,但只一沉吟間,豪氣陡生,手出一掌,勁風到處,擊得湖水四散飛濺,他那影子也散成了一團碎片。蕭峰一聲長嘯,大踏步便走了。

  此後這幾日中曉行夜宿,多喝酒而少吃飯,每到一個市鎮,總在牆腳邊見到阿紫留下的『段』字記號。有時是阮星竹看過後擦去了,但痕跡仍是宛然可尋。

  一路向北行來,天氣漸漸寒了,這日來到河南境內,天上飄飄灑灑的下起大雪來。蕭峰行到午間,在一間小酒店中喝了十二三碗烈酒,酒癮未殺,那酒店中卻沒酒了,蕭峰好生掃興,邁開大步疾走了一陣,來到一座大城,走到近處,心頭微微一震,原來已是到了信陽。這一路上他只是追尋阿紫留下的記號,心中想著自己的心事,於周遭人物風景,全沒在意,竟然重回信陽。其實他真要追上段正淳,原是輕而易舉,加快腳步疾奔得一天半日,那是非趕上不可。只是自從阿朱死後,心底老是空蕩蕩地,不知如何打發日子才好,心底不住的尋思:「我追上了段正淳,卻又如何?找到了正兇,報了大仇,卻又如何?我一個人回到雁門關外,在風沙大漠之中放牛牧羊,卻又如何?」是以一直並未緊追。

  他一進信陽城後,不及沽酒,立即便找阿紫的記號,只見城牆腳下用石灰畫著一個『段』字,字旁的箭頭指而向西。蕭峰心頭又是一陣酸楚,想起那日和阿朱並駕而行,到信陽城西馬夫人家中去套問訊息,今日回想,當時每走一步,便是將阿朱向陰世推了一步。只行出有六里,北風更緊,雪更下得大了。

  蕭峰循著阿紫留下的記號,徑向西行,那些記號都是新留下不久,有些是剝去了樹皮而畫上去的,樹幹刀削之處樹脂兀自未乾。蕭峰越看越奇,這些記號指向的正是馬大元的家中,尋思:「莫非段正淳知道馬夫人陷害於他,因而找她算賬去了?是了,阿朱臨死時在青石橋上跟我說話,曾提到馬夫人,都是給阿紫聽了去,定是轉告她爹爹了。可是我們只說馬夫人,他們怎知道就是這個馬夫人?」他一路上心情鬱鬱,頗有點神不守舍,這時逢到特異之事,霎時間精神一振,回復了昔日與勁敵交鋒時的警覺。見道旁有座破廟,當即走了進去,掩下山門,放頭睡了三個時辰。

  二更時分,這才依時醒來。他離開大道,抄著小路向馬夫人家中行去,將到臨近時,隱身樹後,察看周遭形勢,只看了一會,嘴角邊便微露笑容,但見馬夫人屋子的東北側伏有二人,瞧身形是阮星竹和阿紫。再看一會,又見到秦紅棉母女伏在屋子的東南角上。這時大雪未停,阮星竹等四個女子身上都堆了一層白雪,屋子的東廂房窗中,透出淡淡的黃光,卻是寂寞無聲息。蕭峰折了一根樹枝,投向東方,啪的一聲輕響,落在地下。阮星竹等四人都向出聲處望去,蕭峰輕輕一躍已到了東廂房的窗下。

  其時天寒地涼,馬家的窗子外都上了木板,蕭峰守在窗外,只聽得片刻,便聽得一陣朔風自北方呼嘯而來。待那陣風將要撲到窗上,蕭峰輕輕一掌推出,掌力和那陣風同時擊向窗外的木板,喀喇一聲響,木板裂開,連裏面的窗紙也破了一條縫。秦紅棉和阮星竹等雖在近處,只因這掌風和真風配得絲絲入扣,竟然也未察覺,房中若是有人,自也不會知覺。

  蕭峰湊眼到破縫之上,向裏張去,一看之下,登時獃了,幾乎不信自己的眼睛。只見段正淳短衣小帽,盤膝坐在炕邊,手中拿著一隻小小的酒杯,笑嘻嘻的瞅著炕桌邊打橫而坐的一個婦人。那婦人身穿縞素衣裳,臉上薄施脂粉,眉梢眼角,皆是春意,一雙水汪汪的眼睛,便如要滴出水來,似笑非笑,似嗔非嗔的斜睨著段正淳,正是馬大元的孀婦馬夫人。

  蕭峰若不是親眼所見,不論是誰將這情景說與他知,他必斥之為荒謬妄言。他自在無錫城外杏子林中首次見到馬夫人後,此後每次會見,總是見她冰清玉潔,凜然有不可犯之色,連她的笑容到底如何,蕭峰也是從未一見,那裏料想到竟會變成這般模樣。更奇的是,她以言語陷害段正淳,自必和他有深仇大恨,但瞧那小室中的神情,真是情蜜蜜、意綿綿,酒酣香濃,斗室春暖,那裏有甚麼仇怨?

  只聽段正淳道:「來來來,再陪我喝一杯,喝夠一個成雙成對。」馬夫人哼了一聲道:「甚麼成雙成對?我一個人在這裏孤伶伶、冷清清的,日思夜想,朝盼晚望,總是記著你這個冤家,你——你——早將人置之腦後,那裏想到來探望我一下。」說到這裏,卻是眼圈兒紅了。蕭峰心想:「聽她說話,倒與秦紅棉、阮星竹差不多,莫非——莫非——她也是段正淳的舊情人?」

  只聽段正淳陪笑道:「你和馬副幫主成婚之後,我若是再來探你,不免惹人閒話。馬副幫主是丐幫中大有身份的英雄好漢,我再來跟你這個那個,這——這不是成了卑鄙小人麼?哈哈,哈哈!」馬夫人道:「誰希罕你來向我獻殷勤了?我只是記掛你,身子安好麼?心上快活麼?大事小事都順遂麼?只要你好,我就開心了,做人也有了滋味。你遠在大理,我要打聽你的訊息,不知可有多難。」

  她說話的聲音越說越低,蕭峰只覺她的說話膩中帶澀,軟洋洋地,說不盡的纏綿宛轉,聽在耳中,當真是盪氣迴腸,令人神為之奪、魂為之消。蕭峰曾見過段正淳另外兩個情婦,秦紅棉爽朗乾脆,阮星竹俏美愛嬌,這位馬夫人卻是柔到了極處,膩到了極處,又是另一種風流。段正淳聽了她這番話,心頭一蕩,伸手將她拉了過來,摟在懷裏。馬夫人「唔」的一聲,半推半就,伸手略略撐拒。

  蕭峰眉頭一皺,不想再看他二人的醜態,忽聽得身側有人腳下使勁踏著積雪,發出咯的一聲輕響。他暗叫:「不好,這兩位打翻醋罐子,可要壞了我的大事。」身形如風,飄到秦紅棉等四人身後,一一點了她四人背心上的穴道。這四人也不知是誰做的手腳,便已動彈不得,這一次蕭峰點的是啞穴,令她們話也說不出來。秦紅棉和阮星竹耳聽得情郎和旁的女子如此卿卿我找,自是怒火如焚、妒念似潮,倒在雪地之中,苦受熬煎。

  蕭峰再向窗縫中看去,只見馬夫人已坐在段正淳的身旁,腦袋靠在他的肩頭,全身便似沒了骨頭,自己難以支撐,只聽她道:「我當家的為人所害,你總該聽到傳聞,也不趕來瞧我一瞧。我當家的已死,你不用再避甚麼嫌疑了罷?」段正淳笑道:「我這不是來了麼?我一路上披星戴月、馬不停蹄的從大理趕來,生怕我遲到了一步。」馬夫人道:「怕甚麼遲到了一步?」段正淳笑道:「怕你熬不住寂寞孤單,又去嫁了人。我這大理段二豈不是落得一場白白的奔波?教我十年相思,又付東流。」

  馬夫人啐了一口,道:「呸,也不說好話,編排人家熬不住寂寞孤單,又去嫁人。你幾時想過我了,說甚麼十年相思,不怕爛了舌根子。」段正淳雙臂一收,將她抱得更加緊了,說道:「我若不想你,怎會巴巴的從大理趕來?」馬夫人微笑道:「好罷,就算你也想我。段郎,以後你怎麼安置我?」說到這裏,伸出雙臂,環抱在段正淳頸上,媚眼如絲,將臉頰挨在段正淳的面上,不住輕輕的揉擦。

  段正淳道:「今朝有酒今朝醉,往後的事兒,提他幹麼?來,讓我抱抱你,別了十年,你是輕了些呢,還是重了些?」說著將馬夫人的身子抱了起來。馬夫人道:「那你是不肯帶我去大理了?」段正淳眉頭微皺,道:「大理有甚麼好玩?又熱又濕,你去了水土不服,會生病的。」馬夫人輕輕嘆了口氣,道:「嗯,你是又來哄我空歡喜一場。」段正淳笑道:「怎麼是空歡喜?我立時便要叫你真正的歡喜。」

  馬夫人微微一掙,落下地來,斟了杯酒,道:「段郎,再喝一杯。」段正淳道:「我不喝了,酒夠啦!」馬夫人道:「不,我不依,我要你喝得迷迷糊糊的。」段正淳道:「迷迷糊糊的,有甚麼好?」說著接過了兩杯,一飲而盡。蕭峰在窗外聽著二人盡說些風言言語,心中好生不耐,眼見段正淳一杯又一杯的喝酒,忍不住的酒癮發作,輕輕吞了口饞涎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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