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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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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時屋中早已黑沉沉地,又過一會,天色全黑。蕭峰始終是坐在原處,一直沒有移動。他平時頭腦極靈,遇到甚麼為難之事,總是決斷極快,就算一時之間無法查知事情真相,最多是擱置一旁,絕不會猶豫遲疑,但今日他失手打死了阿朱,心中悲悔已達極點,癡癡獃獃,渾渾噩噩,倒似是失心瘋一般。那婦人低聲道:「你試行運氣,再衝衝『環跳』和『風市』穴看,說不定牽動筋脈,衝開了被封的穴道。」那少女道:「我早衝過了,一點用處也沒——」 那少婦忽道:「噓!有人來了!」只聽得腳步細碎,有人推門進來,也是一個女子。那女子擦擦幾聲,用火石點燃紙煤,再點亮了油燈,轉過身來,突然見到蕭峰、阿朱以及那兩個女子,不禁「啊」的一聲驚呼。她絕未料到屋中有人,驀地裏見到四個人或坐或站,都是一動也不動,自不免大吃一驚。她手一鬆,火刀火石叮叮兩聲,都掉在地上。先前那婦人突然厲聲叫道:「阮星竹,是你!」 後來進屋來的那個女子,正是阮星竹。她回過頭來,見說話的是個中年女子,她身旁另有一個全身黑衣的少女,兩人相貌頗美,卻是從未見過。阮星竹道:「不錯,我是姓阮,兩位是誰?」那中年女子身子無法動彈,但不肯將姓名說與她聽,只是不住的向她端相,但見她體態風流,形貌俊俏,心下怒火更熾。 阮星竹轉頭向蕭峰道:「喬幫主,你已打死了我女兒,還在這裏幹甚麼?我——我——我苦命的孩兒那!」說著放聲大哭,撲到了阿朱的屍身之上。蕭峰是獃獃的坐著,過了良久,才道:「段夫人,我罪孽深重,請你抽出刀來,一刀將我殺了。」阮星竹道:「便是一刀將你殺了,也已救不活我那苦命的孩兒。阿朱啊——我在雁門關外,將你送了給人,總盼望天可憐見——」這時蕭峰的腦筋頗為遲鈍,過了片刻,才心中一凜,問道:「甚麼在雁門關外?」 阮星竹哭道:「你明明知道,定要問我,阿朱——阿朱是我的私生孩兒,我不敢帶回家去,在雁門關外送了給人。」蕭峰顫聲道:「昨天我問段正淳,是否在雁門關外做了虧心之事,他直認不諱。你卻滿臉通紅,問我怎地知道。這雁門關外的虧心事,便是將阿朱——送與旁人麼?」阮星竹怒道:「我做了這件虧心事,難道還不夠?你當我是甚麼惡女人,專門做虧心事?」她恨極了蕭峰,但又忌憚他武功了得,不敢動手,一味的以言語責罵。 蕭峰出神半晌,驀地裏伸出手來,啪啪啪啪,猛打自己耳光。阮星竹倒是吃了一驚,一躍而起,倒退了兩步,只見蕭峰不住的出力毆打自己,每一掌都落手極重,片刻間雙頰便高高腫起。只聽得「呀」的一聲輕響,又有人推門進來,叫道:「媽,拿了那幅字——」話未說完,見到屋中有人,又見蕭峰不住手的擊打自己,不由得驚得獃了。 蕭峰的臉頰由腫而破,跟著滿臉滿手都是鮮血,跟著鮮血不斷的濺了開來,濺得牆上、桌上、椅上——都是點點鮮血,連牆上所懸著的那張條幅上,也濺上了殷紅色的點點滴滴。阮星竹不忍再看這殘酷的情景,雙手掩目,但耳中仍不住聽到那啪啪之聲,她大聲叫道:「不要打了,不要打了!」阿紫尖聲道:「喂,你弄髒了我爹爹寫的字,我要你賠。」一躍上桌,伸手去摘牆上所懸的那張條幅。原來她母女倆去而復回,便是來取這張條幅。 蕭峰一怔,住手不打,問道:「這『大理段二』果真便是段正淳麼?」阮星竹道:「除了是他,還能有誰?」說到段正淳時,她臉上不自禁的露出了一往情深的驕傲。這幾句話又給蕭峰心中解開了一個疑團,這條幅是段正淳寫的,那封給汪幫主的信便不是段正淳寫的,帶頭大哥便多半不是段正淳。 他心中立時便生出一個念頭:「馬夫人所以冤枉段正淳,中間必有極大的隱情。我當先解開了這個結,總會有水落石出,真相大白之日。」這麼一想,當即止了自殺之念,適才這一頓自行毆擊,雖打得滿臉鮮血,但心中的悔恨悲傷,卻也得了個發洩之所。他抱著阿朱的屍身站了起來,還未開言,阿紫已見到他所寫的那兩塊竹片,笑道:「嘿嘿,怪不得外邊掘了兩個坑,我正在奇怪,原來你是想和姊姊同死合葬,嘖嘖嘖,正是多情得很那!」蕭峰道:「我誤中奸人毒計,害死了阿朱,現下要去找這奸人,先為阿朱報仇,再追隨她於地下。」阿紫道:「奸人是誰?」蕭峰道:「此刻還沒眉目,我這便去查。」說著抱了阿朱,大踏步出去。阿紫道:「你抱了我姊姊,去找那奸人麼?」蕭峰一獃,心中一時沒了主意。 蕭峰心想抱著阿朱的屍身千里迢迢的行動,終究不妥,但要放開了她,卻實是難分難捨,怔怔的瞧著阿朱,眼淚從他血肉模糊的臉上直滾下來,淚水混和著鮮血,淡紅色的水點,滴在阿朱慘白的臉上,當真是血淚斑斑。阮星竹見了他傷心的情狀,憎恨他的心意霎時之間便消解了,說道:「喬幫主,大錯已經鑄成,那已是無可挽回,你——你——」她本想勸她節哀,但自己卻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,哭道:「都是我不好,都是我不好——好好的女兒,為甚麼要去送給別人。」 那被蕭峰定住了身形的少女忽然插口道:「當然都是你不好啦!人家好好的夫妻,為甚麼你要去拆散了他們?」阮星竹抬起頭來,向著那少女,問道:「姑娘何出此言?你是誰?」那少女道:「你這狐狸精,害得我媽媽好苦。害得我——害得我——」阿紫聽那少女出言侮辱自己母親,一伸手,便向她臉上摑去。那少女動彈不得,眼見這一掌難以躲開,阮星竹忙伸手拉住阿紫手臂,道:「阿紫,不可動粗。」她向那中年婦人又看了兩眼,恍然大悟,道:「是了,你手持雙刀,你——你是修羅刀秦——秦紅棉——姊姊。」 原來這中年婦人,正是給段正淳遺棄了的修羅刀秦紅棉,那個黑衣少女,便是她的女兒木婉清了。秦紅棉的想法甚是特別,她不怪段正淳拈花惹草、到處留情,卻怪旁的女子狐媚媚讒,奪了她的情郎,因此她等木婉清武藝學成,便遣她去行刺段正淳的妻子舒白鳳。待得知悉段正淳另有一個相好叫做阮星竹,隱居在小鏡湖畔的方竹林中,便又趕來殺人。木婉清自從發覺段譽是她同父的兄長,好事難諧之後,憤而出走,在江湖上又幹了一些殺人放火的勾當。秦紅棉聽到訊息,尋去和女兒會合,一齊到小鏡湖畔來,不料先行遇到蕭峰,被制得縛手縛腳,半分不能動彈。 秦紅棉聽阮星竹認出了自己,更是惱怒,喝道:「不錯,我是秦紅棉,誰要你這賤人叫我姊姊?」阮星竹的性子卻是甚為狡猾,不似秦紅棉那麼急躁莽撞,她一時難以猜到秦紅棉到此何事,又怕這個情敵和段正淳相見後舊情復燃,便笑道:「是啊,我說錯了,你年紀比我輕得多,容貌又這樣美麗,難怪段郎這麼著迷。你是我妹子,不是姊姊。秦家妹子,段郎每天都想念你,牽肚掛腸的,我真羨慕你的好福份呢。」 常言道得好:「千穿萬穿,馬屁不穿。」秦紅棉一聽阮星竹稱讚自己年輕貌美,心中的怒氣已自消了三成,待聽她說段正淳每天思念自己,那怒氣又消了三成,說道:「誰像你這麼甜嘴蜜舌的,慣會討人歡喜。」阮星竹道:「這位姑娘,便是令嬡千金?嘖嘖嘖,生得這樣俊俏,難為你秦家妹子生得出來——」 蕭峰聽她兩個女人嘰哩咕嚕的說那些風月之事,早便不耐煩多聽,他是個拿得起、放得下的漢子,一度腸為之斷、心為之碎的悲傷過去之後,便思索如何處理日後的大事。他抱起阿朱的屍身,走到土坑之旁,將她放了下去,兩隻大手抓起泥土,慢慢撒在她的身上,但她臉上卻始終不撒泥土。蕭峰的雙眼一瞬不瞬的瞧著阿朱,他知道,只要幾把泥土一撒下去,那是從此不能再見到她了。他耳中隱隱約約的似乎聽到她的說話之聲,說要到雁門關外放牛牧羊,陪他一輩子。不到一天之前,她還在說著這些有時深情、有時俏皮、有時正經、有時胡鬧的話,但從今而後,那是再也聽不到了。 蕭峰跪在坑邊,已過去了大半個時辰,仍是不肯將泥土撒到阿朱的臉上,突然之間,他站起身來,一聲長嘯,再也不看阿朱,雙手齊推,將坑旁的泥土都堆在阿朱的身上臉上。他回轉身來,走入廂房之中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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