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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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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漆點填眶,鳳梢侵鬢,天然俊生。 記隔花瞥見,疏星炯炯;倚欄疑注,止水盈盈。 端正窺簾,夢騰並枕,睥睨檀郎長是青。 端相久,待嫣然一笑,密意將成。 困酣曾被鶯驚,強臨鏡,婆娑猶未醒。 憶帳中親見,似嫌羅密;奠前相顧,翻怕燈明。 醉後看承,歌闌逗弄,幾度孜孜頻送情。 難忘處,是鮫綃搵透,別淚雙零。」 蕭峰一個字一個字的讀了下去,他讀書有限,文理並不甚通,一闋詞中倒有七八個字不識得,但也看得出是一首風流艷詞,描寫女子眼睛之美,上片說男女兩人定情,下片說到分別。蕭峰含含糊糊的看去,也沒心情去體會詞中說些甚麼,隨口茫茫然的讀完,見下面又寫著兩行字道:「書沁園春付竹妹補壁。星眼竹腰相伴,不知天地歲月也。大理段二醉後狂塗。」 蕭峰喃喃的道:「哼,他倒快活,星眼竹腰相伴,不知天地歲月也。大理段二醉後狂塗,大理段二,嗯,這是段正淳寫給他的情人阮星竹的,也就是阿朱爹爹媽媽的風流故事。怎地堂而皇之的掛在這裏,也不怕醜,啊,是了,這竹林中罕有人至,平時便只她媽媽一個人。也說不定是段正淳重遊舊地,又撿了這個條幅掛了起來。紙質黃舊,那是寫於十幾年前的了。」他生性向來精細,雖然死意已決,要陪伴阿朱同死,但見到甚麼事物,仍是一眼便見到其中的特異之處。「我在阿朱的墓牌上怎樣寫?怎樣寫?」他想不到妥當的稱呼,便寫了「阿朱之墓」四個字,他放下了筆,站出身來,要將竹牌插在坑前,先埋好了阿朱,然後自殺。 他轉過身來,抱起阿朱的身子,又向壁上的條幅瞧了一眼,驀地裏全身跳了起來,「啊喲」一聲大叫,大聲道:「不對,不對!這件事不對!」他走近一步,再看條幅中的那一闋詞,只見字跡圓潤,儒雅灑脫,大有富貴之氣。他心中似有一個聲音在大聲的說道:「那封信!帶頭大哥寫給汪幫主的信,信上的字卻不是這樣的,完全不同!」 蕭峰雖只粗識文字。原是不會辨認筆跡,但這條幅上的字寫得老練純熟,那封信上的字卻瘦骨稜稜,一眼而知出於江湖武人之手,兩者的差別實在太大,任誰都看得出來。蕭峰雙眼睜得大大的,盯住了那條幅上的字,似乎要從這幾行字中,尋覓出這中間隱藏著的秘密和陰謀。 他腦海中盤旋的,盡是那晚在無錫城外杏子林中所見到的那封書信,那封帶頭大哥寫給汪幫主的信。智光大師使用詭計,將信尾的署名撕下來吞入了肚中,使他無法知道寫信之人是誰,但信上的字跡,卻是深印入他腦海之中,清楚之極。寫信之人,和寫這張條幅的「大理段二」絕非一人,那是絕無可疑。但是否這信是「帶頭大哥」托旁人代寫?蕭峰略一思索,便知亦無可能。段正淳能寫這樣儒雅的條幅,當然是拿慣筆桿之人了,要寫信給汪幫主,談論如此重大的事情,豈有叫旁人代筆之理? 他越想疑竇越大,不住的想:「莫非那帶頭大哥不是段正淳?莫非這條幅不是段正淳寫的?不對,不對,除了段正淳,怎能有第二個『大理段二』寫了這種風流詩詞掛在此處?難道馬夫人說的是假話?那也不會。他和段正淳素不相識,一個天南、一個地北,有甚麼仇怨,會故意捏造話來騙我。」 他自從知道了「帶頭大哥」是段正淳後,心中的種種疑團本來早已一掃而空,所思慮的只是如何報仇而已,但這時陡然間見到了這個條幅,各種各樣的疑團又湧了上來:「如果那封書信不是段正淳的,那麼帶頭大哥便不是他。如果不是他,卻又是誰?馬夫人為甚麼要捏造虛言,這中間有甚麼陰謀詭計?我打死阿朱,本是誤殺,阿朱為了我,為了爹爹而死卻是心甘情願,這麼一來,她的不白之冤之上,再加上一層不白之冤。我為甚麼不早一些見到這個條幅?」這條幅掛在廂房之中,蕭峰原是不易見到,倘若是始終不見,那麼他殉了阿朱而死,那也是一了百了,偏偏是早不見,晚不見,在他死前片刻見到了,卻又生出無窮的波折來。 這時太陽漸淡,最後的一片陽光正要離開他的腳背,忽聽得小鏡湖畔有兩人朝著竹林走來。這兩人相距尚遠,但蕭峰耳音敏銳,微有聲息便即知覺,凝神一聽,辨出來者是兩個女子,心道:「多半是阿紫和她媽媽來了。嗯,我要問一問段夫人,這張條幅是不是段正淳寫的。她一定恨我殺了阿朱,她要殺找,我——我——」他本來是要「絕不還手」,但立時轉念:「如果阿朱確是冤枉而死,殺我爹爹媽媽的另有其人,那麼這個大惡人身上,又多負了一筆血債,又多了一條人命,我的愛妻阿朱,難道不是他害死的麼?我若不報此仇,怎能輕易便死?」 只聽得那兩個女子漸行漸近,走進了竹林。又過片刻,兩個人說話的聲音也聽見了。只聽得一個女人的聲音說道:「小心了,這賤人武功雖然不高,卻是詭計多端。」另一個年輕的女子道:「她只孤身一人,我娘兒兩個總收拾得了她。」那年紀較大的女子道:「別說話了,一上去便下辣手,不用遲疑。」那少女道:「若是給爹爹知道了——」那年長女子道:「哼,你還是護著你爹爹。」接著便沒了話聲,但聽得兩人躡足而行,一個向著大門走來,另一個走到了屋後,顯是要前後夾攻。 蕭峰頗為奇怪,心想:「聽這口音,這兩人不是阮星竹和阿紫,但也是母女兩個,要來殺一個孤身的女子,嗯,多半是殺阮星竹來的,聽來那少女的父親不贊成此事。」他於外事全不縈懷,仍是怔怔的坐著出神。過得半晌,呀的一聲,有人推開板門,走了過來。蕭峰並不抬頭,只見一雙穿著黑鞋的纖腳走到他的身前,離他約有四尺,停住了步。跟著旁邊的窗門被人推開,躍進一個人來,站在蕭峰身旁。蕭峰聽了那人縱躍之聲,知道那人武功也不如何高強。他早已萬念俱灰,仍不抬頭,自管自苦苦思索:「到底『帶頭大哥』是不是段正淳?智光的言語中有何古怪?徐長老有何詭計?馬夫人的話中是不是有甚麼破綻?」當真是思湧如潮,心亂如麻。 只聽得那年輕女子說道:「噢,你是誰?姓阮的那賤人呢?」她說話聲音冷冷的,語調更是十分的無禮,蕭峰也不加理會,自行想自己的心思。那年長女子道:「尊駕和阮星竹那賤人有何瓜葛?這死了的女子是誰?快快說來。」蕭峰仍是不理。那年輕女子大是氣惱,道:「你是聾子呢還是啞巴,怎地聽了咱們的話一聲不響?」蕭峰仍是不理,身子便如石像般獃獃坐著。那年輕女子一跺腳,手中長劍一顫,劍刃震動,嗡嗡作響,劍尖斜對蕭峰的太陽穴,相距不過數寸,只要輕輕向前一送,立時便要了蕭峰的性命。她想:「你再裝傻,我便給點苦頭你吃吃。」 殊不知蕭峰於身外的兇險,半點也沒放在心上,只是思量著種種推解不開的疑難。那少女手臂向前一送,一劍往蕭峰頸邊刺去,她意在探問阮星竹的訊息,倒也不想真的傷了他,是以這一劍在他頭頸邊寸許之旁擦了過去。蕭峰聽明白劍尖的來路,不閃不避,渾若不知。這一來,那兩個女子都是相顧驚詫。那年輕女子道:「媽,這人莫非是個白癡?」年老的女子道:「他多半是裝傻。在這賤人家中,還能有甚麼好東西,先劈他一刀,再來拷打。」話聲甫畢,左手刀便向蕭峰肩頭砍了下去。 蕭峰如何能被她砍中?待得刀刃離他肩頭尚有半尺,右手翻出,一閃而前,兩根手指抓住了刀背,這一柄刀便如凝在半空,砍不下來了。蕭峰手指運力向前一送,刀柄正好撞在那女子肩下的要穴之中,登時令她動彈不得。 蕭峰順手一抖,內力到處,啪的一聲響,這柄刀斷為兩截,他拋在地下,始終沒抬頭瞧那女子。那年輕女子見他一出手便制住了母親,大驚之下,向後反躍,嗤嗤之聲連響,七枝短箭連珠價向蕭峰射來。蕭峰拾起斷刀,一一拍落,跟著手一揮,那斷刀倒飛出去,啪的一聲,刀柄撞在她的腰間。那年輕女子「啊」的一聲叫,穴道正被撞中,身子也登被定住。 那年長女子驚道:「你受了傷麼?」那少女道:「腰裏撞得很痛,沒受傷,媽,我給封住了『京門穴』。」那婦人道:「我給給點中了『中府穴』。這——這人武功厲害得很那。」那少女道:「媽,這人到底是誰。怎麼他也不站起身來,便制住了咱娘兒倆,我瞧他啊,多半是有邪術。」那婦人既已受制,便不敢再兇,口氣放軟,說道:「尊駕和咱母女無怨無仇,適才妄自出手,得罪了尊駕,是咱們二人的不對了。還請寬洪大量,高抬貴手。」那少女忙道:「不,不,咱們輸了便輸了,何必討饒?你有種就將姑娘一刀殺了,我才不希罕呢。」 蕭峰隱隱約約的聽到了她母女二人的說話,只知道母親在求饒,女兒卻是十分倔強,但到底說的是些甚麼話,卻是一句話也沒聽進腦去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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