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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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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六十回 種種疑團 蕭峰掌心中加運內勁,使阿朱不致脫力,垂淚道:「你為甚麼不跟我說了?要是我知道他便是你的爹爹——」可是他說了「要是我知道他便是你的爹爹」這句話,卻再也說不下去了,他自己也不知道,如果他事先得知段正淳便是自己心愛之人的父親,那便該當如何。阿朱道:「我翻來覆去,思量了很久很久,大哥,我也想陪你一輩子,可是那怎麼能夠?我能求你不報這五位親人的大仇麼?就算我胡裏胡塗的求了你,你又能答允麼?」她聲音越說越低,雷聲仍是轟轟不絕,但在蕭峰聽來,阿朱的每一句話,都比震天響雷更是驚心動魄。 蕭峰揪著自己頭髮,說道:「你可以叫你爹爹逃走,不來赴這約會!或者你爹爹是英雄好漢,不肯失約,你可以喬裝了我的模樣,和你爹爹另訂約會,在一個遙遠的地方,在一個遙遠的日子裏再行相會。你何必,何必這樣自苦?」 阿朱道:「我要叫你知道,一個人失手害死了別人,可以全非出於本心。你當然不想害我,可是你打了我一掌。我爹爹害死你的父母,也是無意之中鑄成的大錯。」蕭峰低頭看著她的眼睛,天空烏雲偶爾移開,露出了幾顆星星。只見她眼色中柔情無限。 蕭峰心中一動,驀地裏覺察到阿朱對自己的深情無限,實出於自己以前的想像之外,顫聲道:「阿朱,阿朱,你一定另有原因,不單單是為了救你父親,也不只是要我知道那是無心鑄成的大錯,你是為了我!你是為了我!」雙手抱著她身子,站起身來。一條條雨絲擊打在他頭上、臉上。阿朱臉上露出笑容,見蕭峰終於體會到了自己的深意,卻也不自禁的歡喜。她明知自己性命已到盡頭,雖不盼望情郎知道自己隱藏心底的用意,但他終於知道了——蕭峰道:「你是為了我,阿朱,你說是不是?」 阿朱低聲道:「是的。」蕭峰大聲道:「為甚麼?為甚麼?」阿朱道:「大理段家有六脈神劍,你打死了他們鎮南王,他們豈肯干休?大哥——」 蕭峰恍然大悟,不由得熱淚盈眶。淚水跟著便直灑了下來。阿朱道:「我求你一件事,大哥,你肯答應麼?」蕭峰道:「別說一件,百件千件也答應你。」 阿朱道:「我只有一個同父同母的親妹子,咱倆自幼兒不得在一起,求你照看於她,我擔心她走入了歧途。」蕭峰強笑道:「等你身子大好了,咱們找了她來跟你團聚。她的精靈古怪,只怕還及不上你,你自己管教她好了。」 阿朱輕輕的道:「等我大好了——等我大好——大哥,我和你到雁門關外放牛牧羊,你說,我妹子也肯去麼?」蕭峰道:「她自然會去的,親姊姊姊夫邀她,還不去麼?」 忽然間忽喇一聲響,青石橋橋洞底下的河水中鑽出一個人來,叫道:「羞也不羞?甚麼親姊姊、親姊夫了?我偏不去。」這人身形嬌小,穿了一身水靠,正是阿紫。蕭峰失手打了阿朱一掌之後,全副精神都放在她的身上,以他的功夫,本可覺察到橋底中伏得有人,但一來雷聲隆隆,暴雨大作,二來他心神大亂,直到阿紫自行現身,這才發覺,不由得微微一驚,叫道:「阿紫,阿紫,你快來瞧瞧你姊姊。」 阿紫小嘴一扁,道:「我在橋底下本想瞧你和我爹爹打架,看個熱鬧,那知道你打的竟是我姊姊。兩個人嘮嘮叨叨的,情話兒說個不完,我才不愛聽呢。你們談情說愛那也罷了,怎麼拉扯到了我的身上?」一面說,一面走近身去。阿朱道:「好妹妹,以後,蕭大哥照看你,你——你也照看他——」阿紫咯咯一笑,說道:「這個粗魯難看的蠻子,我才不理他呢。」 蕭峰正想抱了阿朱找個地方去躲雨,驀地裏覺得阿朱的身子一顫,腦袋垂了下來,一頭秀髮披在他的肩上,一動也不動了,蕭峰大驚,大叫:「阿朱,阿朱!」一搭她的脈搏,已是停止了跳動。 蕭峰這一驚之下,一顆心幾乎也停止了跳動,伸手再探她的鼻息,也已沒了呼吸。他大叫:「阿朱!阿朱!」但任憑他再叫千聲萬聲,阿朱是再也不能答應他了。 阿紫見阿朱氣絕而死,也是大吃一驚,不再嬉皮笑臉,怒道:「你打死了我姊姊,你——你打死我姊姊!」蕭峰道:「不錯,是我打死了你姊姊。你該當為你姊姊報仇,快,快殺了我罷!」他雙手下垂,放低阿朱的身體,挺出胸膛,叫道:「你快殺了我。」他真盼阿紫抽出刀來,插入自己的胸膛,那就一了百了,解脫了自己無窮無盡的痛苦。阿紫見他臉上肌肉痙攣,神情可怖,不由得心中十分害怕,倒退了兩步,叫道:「你——你——別殺我。」 蕭峰跟著走上兩步,伸手至胸,嗤的一聲響,撕破了胸口衣衫,露出肌膚,說道:「你有毒針、毒刺、毒錐——快快刺死了我。」阿紫在閃電一亮之際,見到他胸口所刺的那個青鬱鬱的狼頭,張牙露齒,形貌兇惡,不由得更是害怕,突然大叫一聲,轉身飛奔而去。蕭峰獃立在石橋之上,傷心無比,悔恨無窮,提起手掌,砰的一聲,拍在石欄杆上,只擊得石屑紛飛。他拍了一掌,又拍一掌,忽喇喇一聲巨響,一片石欄桿撲通掉入了河中。 蕭峰自己的心似乎也隨著那欄桿掉入了河裏,要想號哭,卻是哭不出來。一條閃電過去,清清楚楚映出了阿朱的臉。那深情、關切之意,仍是留在她的眉梢嘴角,蕭峰大叫一聲:「阿朱!」抱著她的身子,向荒野中直奔。 雷聲隆隆,大雨傾盆,蕭峰一會兒奔上山峰,一會兒又奔入了山谷,渾不知自己身在何處,腦海中一片混沌,竟似是成了一片空白。雷聲漸止,大雨卻仍是下個不停。東方現出黎明,天慢慢亮了。蕭峰已狂奔了兩個多時辰,但他絲毫不知疲倦,只是想盡量的折磨自己,只是想立刻死了,永遠的陪著阿朱。 農田中有穿了蓑衣、負了鋤頭的農人出來,見到蕭峰的神情,都是現出訝異之色。他漫無目標的亂走,不知不覺間,忽然又回到了那青石橋上。他喃喃說道:「我找段正淳去,找段正淳,叫他殺了我,給他女兒報仇。」當下邁開大步,向小鏡湖畔奔去。不多時,便到湖畔,蕭峰大叫:「段正淳,我殺了你女兒,你來殺我啊,我絕不還手,你快出來,來殺我。」他橫抱阿朱,站在方竹林前,等了片刻,林中寂然無聲,無人出來。 蕭峰踏步入林,走到竹屋之前,一腳踢開板門,踏步進屋,叫道:「段正淳,你來殺我!」只見屋中空蕩蕩地,一個人也沒有。他在廂房,後院各處尋了一遍,不但沒見段正淳和他的那些部屬,連竹屋主人阮星竹和阿紫也都不在。屋中用具陳設一如其舊,倒似是各人匆匆離去,急促間甚麼東西也不及攜帶。 蕭峰心道:「是了,阿紫帶來了訊息,只道我還要殺她父親報仇。段正淳就算不肯逃走,那姓阮的女人和他部屬,也必帶他遠走高飛。嘿嘿,我不是來殺你。是要你殺我,要你殺我。」又大叫了幾聲:「段正淳,段正淳!」聲音遠遠的傳送出去,但聽到疾風動竹,簌簌聲響,卻無半點人聲。 小鏡湖畔,方竹林中寂無一人,蕭峰卻似覺得天地間也只剩下了他一個人。自從阿朱斷氣之後,他從沒有片刻放下她的身子,不知有多少次以真氣內力輸入她的體內,只盼天可憐見,又像上次她受了少林方丈一掌那樣,重傷不死。但上一次是蕭峰受了少林方丈的掌力,阿朱只不過受到一些波及震盪,這一次蕭峰這一掌「亢龍有悔」,卻是結結實實的打正在她的胸口,如何還能活命?再過一刻,蕭峰便增一分沮喪。 他抱著阿朱,獃獃的坐在堂前,從早晨坐到午間,從午間又坐到了傍晚。這時早已雨過天青,淡淡斜陽照在他和阿朱的身上。 蕭峰當在聚賢莊上受中原群雄圍攻之時,雖然眾叛親離,情勢險惡之極,他卻並未因此而有絲毫氣沮,這時自己親手鑄成了難以挽回的大錯,越來越覺寂寞孤單,只覺活在世上,太也沒有樂趣。「阿朱代她父親死了,我也不能再去找段正淳報仇。我還有甚麼事情可做?丐幫的大業,年青時的雄心壯志,都已不值得我的關懷。」 他走到後院,見牆角邊放著一柄花鋤,心想:「我便永遠在這裏陪著阿朱罷?」他左手仍是抱著阿朱的身子,右手提起花鋤,走到方竹林中,掘了一個坑,又掘了一個坑。兩個土坑並列在一起。他心想:「她父母回來,不知究竟,說不定要開墳看過端的究竟。須得在墓前豎上塊牌子才是。」他伸手折斷了一段方竹,剖而為二。回到廚房之中,用廚刀削平了,走到西首的廂房。這廂房的桌上放著紙墨筆硯,靠牆放著一個書架,想是阮星竹閒來起坐觀書之所。 蕭峰研了墨,提起筆來,在一塊竹片上寫道:「契丹莽夫蕭峰之墓。」拿起另一塊竹片,待要落筆書寫,心下沉吟:「我寫甚麼?『蕭門段夫人之墓』麼?她雖和我有夫婦之約,卻未成婚,至死仍是個冰清玉潔的姑娘,稱她為『夫人』,不褻瀆她麼?」心下一時難決,抬起頭來思量一會,目光所到之處,只見壁間懸著一張條幅,寫得有好幾行字,蕭峰順著讀了下去,見那條幅上寫著一闋詞道: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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