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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一


  段正淳道:「若非喬幫主出手相救,段某今日午間便已命喪小鏡湖畔,多活半日,全出閣下之賜,喬幫主要取在下性命,儘管出手便是。」這時轟隆隆一聲雷響,黃豆大的雨點忽喇喇的灑將下來。蕭峰聽段正淳說得豪邁,不由得心中一動,他素來喜愛結交英雄好漢,自從一見段正淳,見他英姿颯爽,便生惺惺相惜之意,倘若是尋常過節,便算是對他本人的重大侮辱,也早一笑了之,相偕去喝幾十碗烈酒。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,豈能就此放過。他舉起一掌,說道:「為人子弟,父母師長的大仇不能不報。你殺我父親母親、義父義母、授業恩師,一共五人,我便擊你五掌,你受我五掌之後,是死是活,前仇一筆勾銷。」

  段正淳苦笑道:「一條性命只換一掌,段某遭報未免太輕,深感盛情。」蕭峰心道:「莫道你大理段氏武功卓絕,只怕蕭某這降龍十八掌你一掌也經受不起。」說道:「如此看掌。」左手一圈,右掌呼的一聲擊了出去,正是「降龍十八掌」中的一招「亢龍有悔」。電光一閃,半空中又是轟隆隆一個霹靂打了下來,雷助掌勢,蕭峰這一掌擊出,直具天地風雷之威,砰的一聲,正擊在段正淳胸口,但見他立足不定,直摔了出去,啪的一聲撞在青石橋欄杆上,軟軟的垂著,一動也不動了。

  蕭峰一怔:「怎地他不舉掌相迎,又是如此不濟?」縱身上前,抓住他的後領,提了起來,心中一驚,耳中轟隆隆雷聲不絕,大雨潑在他臉上身上,竟無半點知覺,只想:「怎地他變得這麼輕了?」這天午間他出手相救段正淳時,將他身手提起,為時頗久。武功高強之人,手中重量便有一斤半斤之差,也能立時察覺,但這時蕭峰只覺段正淳的身重陡然間輕了數十斤,心中驀地生出一陣莫名的害怕,全身出了一陣冷汗。

  便在此時,閃電又是一亮,蕭峰伸手到段正淳臉上一抓,著手是一堆散泥,一揉之下,應手而落,電光閃閃之中,蕭峰看得清楚,失聲叫道:「阿朱,阿朱,原來是你!」只覺自己四肢百骸再無半點力氣,不由自主的跪了下來,抱著阿朱的雙腿。他自己知道,適才這一掌「亢龍有悔」用足了全力,武林中一等一的英雄好漢若不出掌相迎,也是禁受不起,何況是這個嬌怯怯的小阿朱?這一掌當然打得她肋骨盡斷,五臟震碎,便是薛神醫在旁即行施救,只怕也是難以搶回她的性命了。阿朱的身子倚在橋欄桿上,慢慢鬆了下來,跌在蕭峰身上,她低聲道:「大哥,是我對你不起,你恨我麼?」

  蕭峰大聲道:「我不恨你,我惱我自己,恨我自己。」說著舉起手來,啪啪啪的連擊自己腦袋。阿朱的左手動了一動,想阻止他不要自擊,但提不起手臂,說道:「大哥,你答應我,永遠永遠,不可損傷自己。」蕭峰大叫:「你為甚麼?為甚麼?為甚麼?」阿朱低聲道:「大哥,你解開我的衣服,看一著我的左肩。」蕭峰和她關山萬里,同行同宿,始終以禮自持,這時聽她叫自己解她衣衫,倒是一怔。阿朱道:「我早就是你的人了,我全身都是你的。你看一看我左肩,那就明白了。」

  蕭峰眼中含淚,聽阿朱說話時神智不亂,心中存了萬一之念,當下以左掌抵在她的背心,略運真氣,源源輸入她的體內,盼能挽救大錯,右手慢慢解開她的衣衫,露出她的左臂左肩。天上長長的一道閃電拉過,蕭峰眼前一亮,只見她肩頭膚光勝雪,卻刺著一個殷紅熾血的紅字:「段」。蕭峰又是驚奇,又是傷心,不敢多看,忙將她衣衫拉好,遮住了肩頭,將她輕輕樓在懷裏,問:「你肩上有個『段』字,那是甚麼意思?」阿朱道:「我爹爹媽媽將我送給旁人之時,在我肩上刺的,以便留待他日相認。」

  蕭峰顫聲道:「這『段』字,這『段』字——」阿朱道:「今天日間,他們在那個阿紫姑娘的肩頭發見了一個記認,就知道是他們的女兒。你——你——看到那個記認麼?」蕭峰道:「我沒有,我不便看。」阿朱道:「她——她肩上刺著的,正是一個紅色的『段』字,跟我的一模一樣。」蕭峰登時大悟,道:「你——你也是他們的女兒?」

  阿朱道:「本來我不知道,看到阿紫肩上的字才知。她還有一個金鎖片,跟我那個鎖片,也是一樣的,上面也鑄著十個字:『阿詩滿十歲,越來越頑皮。』阿詩,阿詩,我從前以為是我自己的名字,卻原來是我媽媽的名字,我媽媽便是竹林小屋中的那個阮——阮星竹。這個鎖片,是我外公在我媽媽小時候給她鑄的,她生了我姊妹倆,給我們一個人一個,帶在頸上。」

  蕭峰道:「阿朱,我明白了十之八七啦,你受傷不輕,我抱你去躲雨,慢慢設法給你醫治,這些事情,慢慢再說不遲。」阿朱道:「不!不!我得跟你說個清楚,再遲得一會,會來不及了,大哥,你得聽我說完。」蕭峰不忍違逆她的意思,只得道:「好,我聽你說完,可是你別太費精神。」阿朱微微一笑,道:「大哥,你真好,甚麼事情都就著我,這麼寵我,如何得了?」蕭峰道:「以後我更要寵你一百倍、一千倍。」

  阿朱道:「夠了,夠了。我不喜歡你待我太好。我無法無天起來,就沒人管了。大哥,我——我躲在他們的竹屋後面,偷聽爹爹、媽媽和阿紫妹妹說話。原來我爹爹另外有妻子的,他和我媽媽不是正式夫妻,先是生下了我,第二年又生了我妹妹。後來我爹爹要回大理去了,我媽媽不放他走,兩人大吵了一場,我媽媽還打了他一頓,爹爹沒還手。後來——後來——沒法子,只好分別。我外公家教很嚴,要是知道了這件事,一定會殺了我媽媽的。我媽媽不敢把我姊妹帶回家去,只好送了給人家,但盼望日後能夠相認,在我姊妹肩頭都刺了一個『段』字。收養我的人只知道我媽媽姓阮,又因為我帶的金鎖片上有個『詩』字,就叫我作『阮詩』。其實,其實,我是姓段——」

  蕭峰心中更增憐惜,低聲道:「你實在是個可憐的孩子。」阿朱道:「媽媽將我送給人家的時候,我還只一歲多一點,我當然不認得爹爹,連媽媽見了面也不認識。大哥,你也是這樣。那天晚上在杏子林裏,我聽人家說你的身世,我心裏很難過,實在因為,咱們倆都是一樣的苦命孩子。」

  這時電光不住閃動,霹靂一個接著一個,突然之間,河邊一株大樹給閃電打中,喀喇喇的倒將下來。他二人於身外之物全沒注意,雖處天地巨變之際,也如渾然不覺。阿朱又道:「害死你爹爹媽媽的人是我爹爹,唉,老天爺的安排真是待咱們太苦,而且,而且——從馬夫人口中套問出我爹爹名字來的,便是我自己。倘若不是喬裝了白世鏡去騙她,她也絕不肯說了我爹爹的名字出來。人家說,冥冥中自有天意,我從來不相信,可是,你說,能不能相信呢?」

  蕭峰抬起頭來,只見滿天黑雲早將月亮遮得一絲光亮也沒了,一條閃電過去,照得四野通明,宛似老天爺忽然開了眼一般。蕭峰頹然低頭,心中一片茫然,問道:「你知道段正淳當真是你爹爹,再也不錯麼?」

  阿朱道:「不會錯的。我聽到我爹爹媽媽抱住了我妹妹痛哭,述說遺棄我姊妹二人的經過。我爹娘都說,此生此世,說甚麼也要將我尋了回來。他們那裏猜得到,他們親生的女兒便伏在窗外。大哥,適才我假說生病,卻喬裝改份了你的模樣,去對我爹爹說道,今晚青石橋之約作罷,有甚麼過節,一筆勾銷,再裝成我爹爹的模樣,來和你相會——好讓你——好讓你——」說到這裏,已是氣若游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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