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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〇


  南海鱷神圓睜怪眼,向蕭峰上身瞧瞧、下身瞧瞧,滿心的不服氣,罵道:「他媽的,這狗雜種有甚麼了不起——」一言未畢,突然間身子騰空而起,飛向湖心,撲通一聲,水花四濺,落入了小鏡湖中。原來蕭峰最惱恨旁人罵他「雜種」,左手仍是提著段正淳,搶過去右手便將南海鱷神摔入了湖中。

  這一下出手迅捷無比,南海鱷神竟是半招也沒抵抗。他久居南海,自稱「鱷神」,水性自是極精,雙足在湖底一蹬,跳出湖面,叫道:「你怎麼搞的?」說了這句話,身子又落入了湖中。他再在湖底一蹬,又是全身飛出水面,叫道:「你暗算老子!」這句話說完,又落了下去。第三次躍上時叫道:「老子不能和你甘休!」他性子暴燥之極,竟是等不及爬上岸之後再罵蕭峰,跳起來罵一句,又跌了下去。阿紫道:「你們瞧,這人在水中鑽上鑽下,不是做像隻大烏龜麼?」

  剛好南海鱷神在這時躍出水面,罵道:「你才是一隻小烏龜。」阿紫手一揚,嗤的一聲響,射了他一枚飛錐,南海鱷神鑽入湖底,游到岸邊,濕淋淋的爬了起來,他竟是毫不畏懼,愣頭愣腦的走到蕭峰身前,側了頭向他瞪眼,說道:「你將我摔下湖去,用的是甚麼手法?老子這功夫倒是不會。」

  葉二娘道:「老三快走,別在這兒出醜啦。」南海鱷神怒道:「我給人家丟入湖中,連人家用甚麼手法都不知道,豈不是奇恥大辱?自然要問個明白。」阿紫道:「好罷,我跟你說了。他這功夫叫做『捉龜功』。」南海鱷神叫道:「嗯,原來叫『捉龜功』,我知道了這功夫的名字,求人教得會了,自己下苦功練練,以後便不再吃這個虧。」說著快步而去,這時葉二娘和雲中鶴早已走得遠了。

  蕭峰將段正淳放在地下,阮星竹萬福道謝,說道:「喬幫主,你先前救我女兒,這會兒又救了他——他——我真不知道該當如何謝你才好。」范驊、朱丹臣等也都過來相謝。

  蕭峰森然道:「蕭峰救他,全出於一片自私之心,各位不用謝我。段先生,我問你一句話,請你從實回答。當年你曾在雁門關外,做過一件於心有愧的大錯事,是也不是?」段正淳滿臉通紅,隨即臉上一片慘白,低頭道:「不錯,段某為此事耿耿於心,甚是不安。大錯鑄成,難以挽回。」

  蕭峰自在信陽聽馬夫人說出段正淳的名字後,日夕所思,便在找到他而凌遲處死,決意教他吃足零碎苦頭之後,這才取他性命。但在小鏡湖畔見他待友仁義,對敵豪邁,不像是個做壞事的卑鄙小人,不由得心下起疑,尋思:「他在雁門關外殺我父母,乃是出於誤會,此種錯誤人人能犯,但他殺我義父喬三槐夫婦、害我恩師玄苦師父,那便是絕不可恕的惡行,難道這中間另有別情麼?」他是個極為精細之人,行事絕不莽撞,當下又舉引雁門關外之事,問他一遍,要他親口答覆,再定了斷。待見段正淳臉上深帶愧色,又說大錯已經鑄成,難以挽回,心中耿耿不安,這才知千真萬確,臉上登如罩了一層嚴霜,鼻中哼了一聲。

  阮星竹忽道:「你——你怎麼也知道此事?」蕭峰向她瞧去,只見她滿臉通紅,神色極是忸怩,森然道:「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為。」轉過頭來,向段正淳道:「今晚三更,我在那座青石橋上相候,有事和閣下一談。」段正淳道:「準時必到。大恩不言謝,只是遠來辛苦,何不到那邊竹屋中喝上幾杯?」

  蕭峰道:「閣下看來傷勢如何?是否須將養幾日?」他對飲酒的邀請,竟如聽而不聞。段正淳微覺奇怪,道:「多謝喬兄關懷,這點輕傷也無大礙。」

  蕭峰點頭道:「這就好了。阿朱,咱們去罷。」他走出兩步,回頭又向段正淳道:「你手下那些好朋友,那也不用帶來了。」段正淳只覺得這人行事古怪,但他於己有救命之恩,便道:「一憑尊兄吩咐。」蕭峰挽了阿朱之手,頭也不回的徑自去了。原來他見范驊、華赫艮等人都是赤膽忠心的好漢,若是和段正淳同赴青石橋之會,勢必一一死在自己手下,不免可惜。

  他和阿朱尋到一家農家,買些米來煮了頓飯,又買了兩隻雞熬了湯,飽餐了一頓,只是有飯無酒,不免有些掃興。蕭峰見阿朱似乎滿懷心事,一直不開口說話,問道:「我尋到了大仇人,你該當為我高興才是。」

  阿朱微微一笑,說:「是啊,我原該高興。」

  蕭峰見她笑得很勉強,說道:「今晚殺了此人之後,咱們即行北上,到雁門關外放牛牧羊,再也不踏進關內一步了,唉,阿朱,我在見段正淳之前,本曾立誓殺他全家,要殺得他一家雞犬不留。但見此人風度翩翩,不若料想中那麼卑鄙無恥,心想一人作事一人當,那也不用找他家人了。」阿朱道:「你一念之仁,多積陰德,必有後福。」

  蕭峰縱聲長笑,道:「我這雙手下不知已殺了多少人,還有甚麼陰德後福?」

  他見阿朱秀眉雙蹙,又問:「阿朱,你為甚麼不高興?你不喜歡我再殺人麼?」阿朱道:「不是不高興,不知怎樣,我肚痛得緊。」蕭峰伸手搭了搭她的脈搏,果覺她心跳時緩時速,脈象浮燥,柔聲道:「路上辛苦,只怕是受了風寒。我叫這老媽媽煎一碗薑湯給你喝。」薑湯還沒煎好,阿朱身子不住發抖,道:「我冷,我冷。」蕭峰甚是憐惜,除下身上外袍,披在她的身上。阿朱道:「大哥,你今晚得報大仇,了卻一件心事,我本該陪你去的。只盼待會身子好些。」

  蕭峰道:「不!不!你在這兒歇歇,睡了一覺醒來,我已取了段正淳的首級來啦。」阿朱嘆了口氣,道:「我好為難,大哥,我是沒有法子。我不能陪你了,我很想陪著你和你在一起,真不想跟你分開——你——你一個人這麼寂寞孤單,我對你不起。」蕭峰聽她說來柔情如水,心下感動,握住她手,說道:「咱們只分開這一會兒,又打甚麼要緊?阿朱,你待我真好,你的恩情我不知怎樣報答才是。」阿朱道:「不是分開一會兒,我覺得很久很久。大哥,我離開了你,你會孤伶伶的,我也是孤伶伶的。最好你立刻帶我到雁門關外。段正淳的怨仇,再過一年來報不成麼?讓我先陪你一年。」

  蕭峰輕輕撫著她頭上的柔髮,說道:「好容易撞見了他,今晚報了此仇,咱們再也不到中原來了。若是過得一年再來,那便要到大理去,大理段家好手甚多,你大哥一人未必能勝。非是我不聽你的話,這中間實有許多為難處。」阿朱點了點頭,低聲道:「不錯,我不該請你過一年再到大理去找他報仇。你孤身深入虎穴,萬萬不可。」

  蕭峰哈哈一笑,舉起飯碗來空喝一口,他慣於大碗大碗的喝酒,此刻碗中空無所有,但仍是這麼作個模樣,也是好的,說道:「若是我蕭峰一人,大理段家這龍潭虎穴那也闖了,生死危難渾不放在心上。但現下有了小阿朱,我要照料陪伴你一輩子,蕭峰的性命就寶貴得很啦。」阿朱伏在他的懷裏,背心微微起伏,蕭峰心中一片溫暖,心道:「得妻如此,這一生復有何憾?」霎時之間,不由得神馳漠北、心飛關外,想起一月之後,自己和阿朱在大草原中並騎馳馬、放牧牛羊,再也不必提防敵人侵害,從此無憂無慮,何等逍遙自在?只是那日在聚賢莊中救他性命的黑衣人之恩未曾得報,心中不免耿耿,然這等大英雄自是施恩不望報,只好欠他這番恩情了。

  眼見天色漸漸黑了下來,阿朱伏在他懷中,已然沉沉睡熟,蕭峰拿出三錢銀子,給了那家農家,請他騰了一間空房出來,抱著阿朱,放在床上,給她蓋上了被,放了帳子,自己在那農家堂上閉目養神,小睡了一個時辰,開門出來,只見新月已斜掛樹頂,西北角上半天烏雲漸漸聚集,看來這一晚怕會有大雷大雨。蕭峰披上長袍,向青石橋走去,行出五里許,到了河邊,只見月亮的影子倒映河中,月亮旁都已聚滿了黑雲,偶爾黑雲中射出一兩下閃電,照得四野一片明亮。但閃電過去,反而更顯得黑沉沉地。遠處墳地中磷火抖動,在草間滾來滾去。

  蕭峰越走快速,不多時已到了青石橋頭。他瞧一瞧北斗方位,見時刻尚早,不過是二更時分,心下暗笑:「為了要報大仇,我竟是這麼的沉不住氣,居然早到了一個更次。」其實他一生中與人約會以性命相拼,也不知有過多少次,對方武功聲勢比之段正淳更強的,也著實不少,今晚卻異乎尋常的心中不安,少了以往那一股一往無前、決一死戰的豪氣。

  蕭峰立在橋邊,眼看河水在橋洞中緩緩流過,心道:「是了,以往我獨來獨往,無牽無掛,今晚我心中卻多了一個阿朱。嘿,這真叫做兒女情長,英雄氣短了。」想到這裏,不由得心底平添了幾分柔情,嘴邊露出一絲微笑,又想:「若是阿朱陪著我站在這裏,那可有多好。」他知道段正淳的武功和自己差得太遠,今晚的拼鬥勝負倒是不須掛懷,眼見約會的時到未至,便坐在橋邊樹下凝神吐納,漸漸的靈臺中一片空明,更無雜念。驀地裏電光一閃,轟隆隆一聲大響,一個霹靂從雲堆裏打了下來。

  蕭峰睜開眼來,心道:「轉眼大雨便至,快三更了罷?」便在此時,見通向小鏡湖的路上一人緩步走來,寬袍緩帶,正是段正淳。他走到蕭峰面前,深深一揖,道:「喬幫主見召,不如有何見教?」

  蕭峰略微側頭,斜睨著他,一股怒火猛地在胸中燒將上來,說道:「段先生,我約你來此的用意,難道你竟然不知麼?」段正淳嘆了口氣,道:「你是為了當年雁門關外之事,我誤聽奸人之言,受人挑弄,傷了令尊令堂的性命,實是大錯。」

  蕭峰道:「你何以又去害我義父喬三槐夫婦,害死我恩師玄苦大師?」段正淳緩緩搖頭,道:「我只盼能遮掩此事,豈知越陷越深,終於難以自拔。」蕭峰道:「嘿,你倒是條爽直漢子。你自己了斷,還是須得由我動手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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