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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九


  ▼第五十九回 血海深仇

  段正淳為人雖然風流,對於「英雄好漢」這四個字的聲名卻甚是愛惜。他常自己解嘲,說道:「英雄難過美人關。」就算過不了美人關,總還是個英雄,豈不見楚霸王有虞姬,漢高祖有戚夫人,李世民有武則天。但卑鄙怯懦之事,那是絕不屑為。他於劇鬥之際,聽得阿紫的說話,當即大聲說道:「生死勝敗,又有甚麼了不起?不論是誰上來相助,都是和我段正淳過不去。」他開口說話,內力自是較損,但段延慶非但不乘機進逼,反而退開一步,雙杖拄地,等他說好了再鬥。范驊等心下暗驚,瞧這情勢,段延慶固然是風流閒雅,絕不乘機佔人便宜,但顯然也是有恃無恐,無須佔此便宜。

  段正淳微微一笑,道:「進招罷!」左袖一拂,長劍借著袖風遞出。阮星竹道:「阿紫,你瞧爹爹的劍法何等凌厲,他真要收拾這個殭屍,那是綽綽有餘。只不過他是王爺身份,其實盡可交給部屬,用不著自己出手。」阿紫道:「爹爹能收拾他,那是再好也沒有了。我就怕媽媽嘴硬骨頭酥,口裏說得威風十足,心中卻是害怕得要命。」這幾句話,正是說中了她母親的心情。阮星竹怒目向女兒瞪了一眼,心道:「這小丫頭當真是不識好歹,說話沒輕沒重。」只見段正淳長劍連進三招,段延慶杖上內力再盛,一一將他逼了回去。段正淳第四劍「金馬騰空」橫飛而出,段延慶左手竹杖一招「碧雞報曉」,點了過去。

  杖劍相交,霎時間黏在一起,難以分離。段延慶內力連催,要將對手的長劍震開,那知竟然無法如願,他喉間咕咕作響,猛地裏右杖在地下一點,身子騰空而起,左手竹杖的杖頭仍是黏在段正淳的劍尖之上。這一個雙足站地,如淵渟嶽峙,紋絲不動;那一個全身臨空,如柳技隨風,飄盪無定。旁觀眾人都是「哦」的一聲,知道兩人已是比拼內力的要緊關頭。段正淳站在地下,雙足能夠借力,原是佔了些便宜,但段延慶居高臨下,全身重量都壓在對方的長劍之上。

  過得片刻,只見長劍漸漸彎曲,慢慢成為弧形,那本質柔軟的竹杖反而仍舊其直如矢,這麼一來,兩人的內力顯然已分高下。蕭峰見段正淳手中長劍越來越彎曲,再彎得一些,只怕啪的一聲,便要斷為兩截,心想:「到此時為止,兩人都未使出最高深的『六脈神劍』功夫來。難道段正淳自知在六脈神劍上的功夫不如對方,反而藏拙不露麼?瞧他運使內力的神氣,似乎潛力漸盡,並不是尚有看家本領未使的模樣。」殊不知大理段氏諸高手中,段正淳只是個二流角色。他兒子段譽會使「六脈神劍」,他自己可連一脈神劍也不會,別說六脈了。

  段正淳眼見手中長劍彎得將成圓圈,隨時都會折斷,深深吸一口氣,右指點了出去,正是一陽指的手法,他指力造詣頗不及乃兄段正明,指力難以及到三尺之外。他和段延慶杖劍相交,兩件兵刃加起來長及八尺,這一陽指自是傷不到對手,是以這一指點出,並非指向段延慶,卻是射向他的竹杖。

  蕭峰眉頭一皺,心道:「此人竟似不會六脈神劍,比之我那個姓段的義弟,猶有不如。這一指不過是極高明的點穴功夫而已,那又有甚麼稀奇?」但見他手指處,段延慶的竹杖一晃,段正淳的長劍便伸直了幾分。他連點三指,手中長劍伸展了三次,漸有回復原狀之勢。那阿紫卻又說起話來,她說道:「媽媽,爹爹又使手指又用長劍,不過跟人家的一根竹杖打成平手。倘若對方另外那根竹杖又攻了過來,難道爹爹能有三隻手來對付麼?」阮星竹已瞧得憂心忡忡,偏偏這女兒在旁說的,盡是些不中聽的言語,她還未答,只見段延慶右手竹杖一起,嗤的一聲,果然向段正淳的左手食指點了過來。

  段延慶這一杖點來,使的手法和內勁,都和一陽指一般無異,只不過以杖代指,取長及遠而已。段正淳更不相避,指力和他杖力相交,登覺手臂上一陣酸麻,他縮回手指,準備調運內勁,第二指跟著點出,那知眼前黑杖閃動,段延慶第二杖又點了過來。段正淳吃了一驚:「他調運內息如此快法,直如意到即至,這一陽指上的造詣,可比我更強得多了。」當即一指還出,只是他慢了一步,身子便晃了一晃。

  段延慶見和他比拼已久,深恐夜長夢多,若是他群臣部屬一擁而上,終究是多費手腳,當下運杖如風,頃刻間連點九杖。段正淳奮力抵擋,到第九杖上,真氣不繼,噗的一聲輕響,墨竹杖頭插入他的左肩肩頭。他身子一晃,啪的一聲響,右手中的長劍跟著折斷。段延慶喉間發出一聲稀奇古怪的聲音,右手竹杖快如閃電般直點段正淳的腦門。這一杖他是決意立取段正淳性命,手下是使了全部勁力,竹杖出去時響聲大作。

  眼見段正淳立時要死於非命,范驊、華赫艮、巴天石三人同時縱出,分攻段延慶的身側,這大理三公都是武學高手,眼見情勢兇險非常,要救段正淳已是萬萬不及,均是使那「圍魏救趙」的法子,直攻段延慶的三處要害。殊不知段延慶早料到大理群臣定會一擁而上,左手竹杖看似呆滯不動,其實早已運足內勁,護住了周身各處要害。當范、華、巴三人的兵刃攻上之時,段延慶毫不退避,左手竹杖一橫,封住了三股兵刃的來路,右手竹杖仍是直取段正淳的腦門。阮星竹「啊」的一聲尖叫,疾衝過來,眼見情郎要死於非命,她也是不想活了。

  段延慶這一杖離段正淳腦門「百會穴」不到三寸,驀地裏段正淳的身子向旁邊飛了出去,他這一杖竟然點了個空。這時范驊、華赫艮、巴天石三人同時給段延慶的竹杖逼了回來。巴天石行動敏捷,反手一拿,抓住了阮星竹的手腕,以免她平白無端的在段延慶手中送命。各人的目光齊向段正淳望去。段延慶這一杖沒點中對方,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,定神一看,卻是一條大漢伸手抓住了段正淳的後頸,在這千鈞一髮的瞬息之間,硬生生將他扯了開去。這手神功真是匪夷所思,段延慶武功雖強,自忖也是難以辦到。他臉上肌肉僵硬,雖然驚詫非小,仍是不動聲色,只是鼻孔中哼了一聲。出手相助段正淳之人,自便是蕭峰了。

  當二段激鬥之際,他站在一旁目不轉睛的觀戰,陡見段正淳將為對方所殺,段延慶這一杖只要戳了下去,自己的血海深仇便再也無法得報。這些日子來,他不知已許下了多少願,立下了多少誓,不論如何都是非報此仇不可,眼見仇人便在身前,如何容得他死在旁人的手裏?是以縱身上前,將段正淳拉開。段延慶心思極為機敏,不等蕭峰放下段正淳,雙手竹杖便如狂風暴雨般遞出,一杖又一杖,盡是點向段正淳的要害。他是決意除去這個擋在他皇位之前的障礙,至於如何對付蕭峰,那是下一步的事了。

  蕭峰提著段正淳左一閃、右一躲,在杖影的夾縫中一一避過,段延慶連使二十七杖始終沒帶到段正淳的一點衣角,他心下駭然,自知不是蕭峰的對手,一聲怪嘯,陡然間飄開數丈,問道:「閣下是誰?何以前來攪局?」蕭峰尚未回答,雲中鶴道:「老大,他便是丐幫的前任幫主喬峰,你的好徒弟追魂杖譚青,便是死在這惡徒的手下。」雲中鶴此言一出,不但段延慶心頭一震,連大理群豪也聳然動容,喬峰之名響遍天下,「北喬峰、南慕容」,武林中無人不知,只是他向段正淳通名時自稱蕭峰,各人不知他便是大名鼎鼎的喬峰。此時雲中鶴一說此話,人人均道:「原來是他,俠義武勇,當真是名不虛傳。」

  段延慶早聽雲中鵝詳細說過,自己的得意徒兒譚青如何在聚賢莊上害人不成,反被喬峰所殺的經過,這時聽說眼前這漢子便是殺徒之人,心中又是憤怒,又是疑懼。伸出竹杖,在地下青石板上寫著:「閣下和我有何仇怨?既殺吾徒,又來攪我大事?」這十八個字寫得每一筆深入石裏,但聽得嗤嗤嗤響聲不絕,竟如是在沙中寫字一般。原來他的腹語術和上乘內功相結合,能迷人心魄,亂人神智,乃是一項極厲害的邪術。只是這種邪術純以心力剋制對方,若是敵人的內力修為勝過自己,那便反受其害了。他既知譚青的死法,又見蕭峰相救段正淳的身手,卻也不敢貿然以腹語術和他說話。

  蕭峰見他寫完,一言不發,走上前去伸腳在地下擦了幾擦,登時將石板上這十八個字都擦得乾乾淨淨。一個以竹杖在石板上寫字已是極難,另一個一伸足便即擦去字跡,這足上的功夫比之杖頭內力聚於一點,更是艱難得多。兩人一個寫、一個擦,竟將一片青石板鋪成的湖畔小徑,當作是沙灘一般。

  段延慶見他擦去這些字跡,知他一來是顯一顯身手,二來是表示和自己無怨無仇,過去無意釀成的過節如能放過不究,那便兩家罷休。段延慶為人極是機警,自忖不是蕭峰的對手,還是及早抽身,免吃眼前的虧為妙,當下右手竹杖從上而下的劃了下來,跟著又是向上一挑,表示「一筆勾銷」之意,左手一杖一點,身子已躍出數丈之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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