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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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遇到如此的對手,卻也非段延慶之所願,這時他和凌千里已拆了二十餘招,在他身上刺了十幾個深孔,但凌千里兀自大呼酣鬥。段延慶和旁觀眾人都是心下駭然,均覺此事大異尋常。朱丹臣知道再鬥下去,凌千里定然不免,眼淚滾滾而下,又要搶上前去相助,剛跨出一步,猛聽得呼的一聲響,凌千里將鋤頭向敵人力擲而出,去勢甚勁。段延慶竹杖點出,正好點在鋤頭柄的腰間,只輕輕一挑,那鋤頭便向腦後飛出。這是四兩撥千斤的神技,旁觀眾人,心底不自禁都喝一聲采。那鋤頭尚未落地,凌千里已向段延慶撲了過去。 段延慶微微冷笑,當胸一杖刺到。段正淳、范驊、華赫艮、朱丹臣四人齊叫:「不好!」同時上前救助。但段延慶這一杖去得好快,噗的一聲響,直插入凌千里胸口,自前胸直透後背。他右杖刺過,左杖點地,身子已飄在數丈之外。凌千里前胸和後背的傷口中鮮血同時狂湧,他還待向段延慶追去,但跨出一步,便知再也無能為力,回轉身來,向段正淳道:「主公,凌千里寧死不辱,一生對得住大理段家。」段正淳垂淚道:「凌兄弟,是我養女不教,得罪了兄弟,正淳慚愧無地。」凌千里向朱丹臣微笑道:「好兄弟,做哥哥的要先去了。你——你——」說了兩個「你」字,突然停語,便此氣絕而死,身子卻仍是不倒。 眾人聽到他臨死時說「寧死不辱」四字,知他和段延慶如此不顧性命的蠻打,乃是受阿紫漁網縛體之辱,早萌死志。武林中人均知「強中還有強中手,一山尚有一山高」的道理,武功上輸給旁人,原非奇恥大辱,苦練十年,將來未始沒有報復的日子。但凌千里是段氏家臣,這阿紫卻是段正淳的女兒,這場恥辱終身無法洗雪,是以甘願在戰陣之中,將性命拚了。朱丹臣放聲大哭,董思歸和蕭篤誠重傷未癒,都欲和段延慶拚命。忽然間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道:「這人武功很差,如此白白送了性命,那不是個大傻瓜麼?」 說這幾句話的,正是阿紫。段正淳等正在悲傷,忽聽得阿紫這些涼薄之言,心下都不禁惱怒。范驊等都向她怒目而視,礙於她是主公之女,卻也不好發作。段正淳氣往上衝,反手一掌便向她臉上打去。阮星竹舉手一格,嗔道:「十幾年來棄於他人,生死不知的親生女兒,今日重逢,你竟忍心打她?」段正淳一直自覺對不起阮星竹,有愧於心,是以向來對她千依百順,更不願在下人之前和之爭執,這一掌將要碰到阮星竹的手臂,急忙縮回,對阿紫怒道:「人家是你害死的,你知不知道?」 阿紫小嘴一扁,道:「人家叫你『主公』,那麼我便是他的小主人。殺死一兩個奴僕,又有甚麼了不起了?」宋朝之時,君臣分際甚嚴,所謂:「君要臣死,不得不死。」凌千里等在大理朝中為臣,自對段氏一家極為敬服。但段家源出中土武林,一直遵守江湖上的規矩,范驊、凌千里等雖是臣子,段正明、段正淳卻向來待他們猶如兄弟無異。段正淳自少年時起,即多在中原江湖上行走,凌千里跟著他出死入生,經歷過不少風險,豈同尋常的奴僕?阿紫說了這幾句話,范驊等聽了,心下更不痛快。要知范驊等身為三公,只要不在廟堂之中,便保定帝段正明,稱呼上也常帶「兄弟」兩字,何況段正淳尚未登基為帝,而阿紫又不過是他一個名份不正的私生女兒? 段正淳既傷凌千里之死,又覺有女如此,愧對諸人,一挺長劍,飄身而出,指著段延慶道:「你要殺我,儘管來取我性命便是。我段氏以『仁義』治國,多殺無辜,縱然得國,時間也不久長。」蕭峰心底暗暗冷笑:「你嘴上倒說得好聽,在這當口,還裝偽君子。」段延慶鐵杖一點,已到了段正淳身前,說道:「你要和我單打獨鬥,不涉旁人,是也不是?」 段正淳道:「不錯!你不過想殺我一人,再到大理去弒我皇兄,是否能夠如願,要看你的運氣。我的部屬家人,皆與你我之間的事無關。」他知道段延慶武功實在太強,自己今日多半要畢命於斯,卻盼他不要再向阮星竹、阿紫,以及范驊諸人為難。段延慶道:「殺你家人,赦你部屬。當年父皇一念之仁,沒殺你兄弟二人,至有今日篡位叛逆之禍。」這「禍」字一出口,一杖便向段正淳額頭點到。 段正淳曾聽兄長正明和黃眉僧詳說過段延慶的武功,知他正派武功全是本門家數,邪派武功便奇詭極怪,不明來歷,心想:「我段正淳當堂堂而死,不落他人話柄。」他飄行向左,向凌千里的屍體一拱手,說道:「凌兄弟,段正淳今日和你並肩抗敵。」他轉身來,向范驊道:「范司馬,我死之後,和凌兄弟的墳墓並列,更無主臣之分。」段延慶道:「嘿嘿,假仁假義,還在收羅人心,想要旁人給你出死力麼?」 段正淳更不言語,左手捏個劍訣,右手長劍已遞了出去,這一招「其利斷金」,乃是「段家劍」中的起手招數。段延慶自是深知其中的變化,當下便平平正正的還了一杖。兩人一搭上手,使的都是段家祖傳的武功,段延慶以杖當劍,存心要以「段家劍」的功夫殺死段正淳。須知他和段正淳為敵,並非有何私怨,乃為爭奪大理的皇位,眼前大理三公俱在此間,要是他以邪派武功殺了段正淳,大理群臣必定不服,認為他是異端。但如用本門正宗「段家劍」克敵制勝,那便名正言順,誰也不能有何異言。段氏兄弟爭位,和群臣無涉,日後登基為君,那就方便得多了。 段正淳見他使的全是本門功夫,心下稍定,屏息凝神,一劍劍的使得極是穩妥。旁觀眾人都是行家,見他腳步端重,劍走輕靈,每一招攻守皆不失法度,無不讚嘆。 段延慶手中所持的那兩根墨竹也當真特異,堅如鋼鐵,和段正淳的長劍相碰,全無損傷。兩人使的都是本門正宗的「段家劍」,劍法大開大合,端凝自重,縱在極輕靈飄逸的劍招之中,也不失王者氣象。蕭峰心想:「今日當真是千載難逢的良機,我擔心段氏一陽指和六脈神劍了得,難得段正淳這賊子有個極的對手找上門來,到底六脈神劍的威力如何,轉眼便可見分曉了。」他細看二人的劍法,只看了十餘招,便知二人所使的兵刃和「段家劍」的劍路不合。那「段家劍」招式古樸,須以六尺長劍劈削揮擊而出,方能盡展所長,但段延慶的墨竹固是輕飄飄地似乎全無份量,段正淳的長劍也是太短太輕。眼見兩人又鬥十餘招,段延慶手中的墨竹漸漸沉重起來,使動時略比先前滯澀,但每次和段正淳的長劍相碰,長劍震回去的幅度卻也越來越大。 蕭峰是使打狗棒的大行家,看得暗暗點頭,心道:「真功夫慢慢使出來了,將這根輕飄飄的竹棒,使得猶如一根八十餘斤的鑌鐵禪杖一般,造詣大是非凡。」須知武功高強之人,往往能做到「舉重若輕」,使重兵刃猶似無物,但「舉輕若重」卻又是更進一步的功夫。雖然「若重」,卻非「真重」,須得有重兵器之威猛,卻具輕兵器之靈巧。眼見段延慶使竹杖如運鋼杖,而且越來越重,似無止境,蕭峰也看得大是佩服。 段正淳奮力接招,但覺敵人每一招劍招之至,都如一座小丘壓將過來一般,逼得他內息運行不順。段家武功於內勁一道極是講究,內息不暢,那便是輸招落敗的先兆。段正淳心下倒並不驚慌,已將一切置之度外,自忖一生享福已多,今日便將性命送在小鏡湖畔,卻也不枉了,何況有阮星竹在旁含情脈脈的瞧著,便死也做個風流鬼。 原來段正淳到處留情,他對阮星竹的愛戀,其實也不是勝過對元配舒白鳳和其餘女子,只是他不論和那一個情人在一起,都是全心全意的相待,就是為對方送了性命也是在所不惜,至於轉面後忘得乾乾淨淨,那又另作別論了。段延慶杖上內力不絕加重,拆到六十餘招後,一路段家劍法堪堪拆完,凝目察看段正淳的神情,見他鼻尖上滲出幾粒汗珠,呼吸之聲仍是漫長調勻,心想:「聽說此人好色,頗多內寵,居然內力仍是如此悠長,倒是不可小視於他。」這時他杖上內力已是發揮到了極致,一杖擊出時隨附著嗤嗤聲響,段正淳招架一劍,身子便是一晃,招架第二劍,又是一晃。 他二人所使的招數都是在十二三歲時便已學得滾瓜爛熟,別說二人都是嫡系的段氏子弟,便是便范驊、巴天石等人,也是數十年來看得慣了,因此這場比劍,絕非比試招數,純係內力的比拚。范驊等看到這裏,已知段正淳支持不住,各人使個眼色,手按兵器,便要一湧而上。忽然間一個少女的聲音咯咯笑道:「可笑啊可笑,大理段家號稱英雄豪傑,可是這等一擁而上,盼望倚多為勝,那不是變成無恥小人麼?」眾人都是一愕,見這幾句話明明是出於阿紫之口,各人均是大惑不解。眼前遭逢危難的乃是她的親生父親,她又非不知,卻如何會出言譏嘲?阮星竹怒道:「阿紫你知道甚麼?你爹爹是大理國鎮南王,和他動手的乃是段家叛逆。 這些朋友都是大理國的臣子,除暴討逆是應有之責,怎麼是以多為勝了?」她水性精熟,武功卻是平平,眼見情郎迭遇兇險,如何不急,跟著叫道:「大夥兒並肩上啊,對付兇徒叛逆,講甚麼江湖規矩?」 阿紫笑道:「媽媽你的話太也好笑,我爹爹若是個英雄好漢,我便認他。他倘是個無恥之徒,我認這種爹爹作甚?」這幾句清清脆脆,傳進了每個人的耳裏。范驊和巴天石、華赫艮等面面相覷,都覺上前相助固是不妥,不出手卻也不成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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