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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七


  段正淳皺眉道:「你不聽話,我叫媽打你手心。你冒犯凌叔叔,還不快快陪罪?」阿紫道:「那麼你將我拋在湖裏,害得我裝了半天死,你又不向我陪罪?我也叫媽打你手心!」范驊、巴天石等見鎮南王忽然又多了一個女兒出來,而且驕縱頑皮,對父親也是沒半點規矩,都是暗中戒懼,心想:「這位姑娘雖然並非嫡出,總是鎮南王的郡主,倘若犯到自己身上來,又不能跟她當真,只有自認倒楣了。凌兄弟給她這般綁著,豈不是難堪之極。」段正淳心想:「敵人已到,見了凌兄弟這般模樣,那是尚未交戰,咱們已先折了銳氣。」正尋思間,阮星竹道:「阿紫乖寶,爹爹不給獎賞,媽有好東西給你,你快放了凌叔叔。」

  阿紫伸出手來,道:「你先給我,讓我瞧好是不好。」蕭峰站在旁邊,眼見這小姑娘刁蠻無禮,好生著惱,他敬重凌千里是條好漢,心想:「你是他家的臣子,不敢發作,我可不用賣這個帳。」一俯身,提起凌千里身子,說道:「凌兄,柔絲網遇水即鬆,我給你去浸一浸水。」阿紫大怒,道:「又要你來多事!」只是她被蕭峰重重打過一個耳光,對他不免有些害怕,卻也不敢伸手阻攔。蕭峰提起凌千里,幾步奔到湖邊,將他在水中一浸。果然那柔絲網遇水便即鬆軟。蕭峰伸手將漁網解下。

  凌千里低聲道:「多謝蕭兄援手。」蕭峰微笑道:「這頑童甚是難纏,總算我已重重打了她一記耳光,替凌兄出氣。」凌千里搖了搖頭,甚是沮喪。蕭峰將柔絲網收起,握成一團,只不到一個拳頭大小,的確是奇物。阿紫走近身來,伸手道:「還我!」蕭峰手掌一揮,作勢欲打,阿紫嚇得退開幾步。不料蕭峰只是嚇她一嚇,順勢便將柔絲網收入了懷中。原來他料想眼前這中年人便是自己對頭,阿紫既是他的女兒,這柔絲網乃是一件利器,自是不能還她。阿紫過去扯住段正淳衣角,叫道:「爹爹,他搶了我的漁網!他搶了我的漁網!」段正淳見蕭峰的行逕有些特異,但想他多半是要小小懲戒阿紫一番,他既有如此武功,自不會貪圖小孩子的物事。

  忽聽得巴天石說道:「雲兄別來無恙?別人的功夫總是越練越強,雲兄怎麼越練越差了?下來罷!」說著揮掌向樹上一擊,喀嚓一聲響,一根樹枝隨掌而落,跟著樹枝同時掉下一個人來。這人身形既瘦且高,和那樹枝也相差無幾。卻是「窮兇極惡」雲中鶴。他在聚賢莊上被蕭峰一掌打得重傷,幾乎送了性命,好容易將養好了,功夫卻已大不如前。當日在大理和巴天石較量輕功,兩人只在伯仲之間,但今日巴天石一聽他步履之聲,便知他輕功反而不如昔時了。

  雲中鶴一瞥眼見到蕭峰,吃了一驚,反身便走,迎向從湖畔小徑走來的三人。那三人左邊一個蓬頭短服,是兇神惡煞南海鱷神,右邊一個女子懷抱小兒,是「無惡不作」葉二娘。居中一個身披青袍,撐著兩根黑黑的竹杖,臉如殭屍,正是四惡之首,號稱「惡貫滿盈」的段延慶。這四惡少到中原,段延慶更是絕不露面,是以蕭峰並不相識。但段正淳等均在大理和他會過面,知道葉二娘、岳老三等人雖然厲害,總還對付得了,這段延慶卻實在非同小可。他身兼正邪兩派之所長,段家的一陽指等武功固然精通,還練就一身邪派功夫,正邪相濟,連黃眉僧、保定帝段正明這等高手都敵他不過,段正淳自知不是他的對手。范驊低聲道:「主公,這段延慶不懷好意,主公當以社稷為重,請急速去請天龍寺的眾高僧到來。」

  原來段延慶的父親段廉義本是大理國的皇帝,是為上德帝。上德五年,段廉義為奸臣楊義貞所弒,混亂中延慶太子不知所終,帝位輾轉傳到了段正明手中。不料段延慶此時復出,又來爭奪大理的皇位。

  那日在大理萬劫谷中段延慶與黃眉僧以內力比試圍棋,段延慶於武功、棋力兩者俱佔優勢,卻在最後關頭因段譽攪局而致失誤,鎩羽而去。此時來到中原,探知段正淳便在附近,段延慶登時起了殺人之意。他要奪大理國的皇位,而段正淳是皇太弟,乃是繼承皇位之人,若先將段正淳除去,正是去了一大障礙,是以一路追尋至小鏡湖畔而來,蕭篤誠和董思歸途中阻攔不果,反而身受重傷,蕭篤誠是中了段延慶的攝魂大法,以致心智失常,董思歸卻是胸口中了一杖,給戳了一個深孔。

  司馬范驊頗富計謀,眼見段延慶到來,大理君臣面臨九死一生的局面,他請段正淳去天龍寺見諸高僧,天龍寺在大理,便是請他即速逃歸大理的意思,同時虛張聲勢,令段延慶以為天龍寺眾高僧便在附近,心下有所忌憚。須知段延慶是大理段氏嫡裔,自是深知天龍寺中僧眾的厲害。段正淳明知今日情勢極是兇險,但大理諸人之中,以他武功最高,若是捨眾而退,更有何面目以對天下英雄?更何況情人和女兒俱在身畔,怎可如此丟臉?他微微一笑,說道:「我大理段氏自身之事,卻要到大宋境內來了斷,嘿嘿,可笑啊可笑。」

  葉二娘笑道:「段正淳,每次見到你,你總是跟幾個風流俊俏的娘兒們在一起。你艷福不淺那!」南海鱷神怒道:「這龜兒子享福享夠了,待老子剪他一下子!」從身畔抽出鱷嘴剪,便向段正淳衝來。

  蕭峰聽葉二娘稱那中年人為段正淳,而他直認不諱,果然和自己料想不錯,轉頭向阿朱道:「當真是他!」阿朱顫聲道:「你要——從旁夾攻,乘人之危麼?」蕭峰心情激動,又是憤怒,又是歡喜,冷冷的道:「父母之仇,師父之仇,義父義母之仇,我含冤受屈之仇,哼,如此血海深仇,哼,難道還講究仁義道德、江湖規矩不成?」他這幾句說得甚輕,卻是滿腔怨毒,猶如斬釘截鐵一般。

  范驊見南海鱷神衝來,低聲道:「華大哥,朱賢弟,夾攻這莽夫!急攻猛打,越快了斷越好,先剪除羽翼,大夥兒再合力對付正主。」華赫艮和朱丹臣應聲而出。兩人雖覺以二敵一,有失身份,而且華赫艮的武功殊不在南海鱷神之下,不必要人相助,但聽范驊這麼一說,各人都覺有理,段延慶實在太過厲害,單打獨鬥,誰也不是他的對手,只有眾人一擁而上,或者方能自保。當下華赫艮手執鋼鏟,朱丹臣揮動鐵筆,分從左右向南海鱷神攻去。范驊又道:「巴兄弟去打發你的老朋友,我和凌兄弟對付那個女的。」

  巴天石應聲而出,撲向雲中鶴。范驊和凌千里也是雙雙躍前,凌千里的趁手兵刃本是一根釣桿,卻給阿紫投入了湖中,這時他提起董思歸的鋤頭,大呼搶出。

  范驊直取葉二娘,葉二娘嫣然一笑,一見范驊身法,知是勁敵,不敢怠慢,將手中的孩兒往地下一拋,反手出來時,手中已多了一柄又闊又薄的板刀,卻不知她先前藏於何處。凌千里狂呼大叫,卻向段延慶撲了過去。范驊大驚,叫道:「凌兄弟,凌兄弟,到這邊來!」凌千里似乎並未聽見,提起鋤頭,直向段延慶橫掃過去。段延慶微微冷笑,竟不躲閃,左手竹杖向他面門點了過去。

  高手一出手,果然是大不相同,這一杖輕描淡寫,然而時間部位卻是拿捏不爽分毫,剛好比凌千里的鋤頭擊到時快了片刻,後發先至,當真凌厲之極。這一杖連消帶打,凌千里原是非閃避不可,段延慶只一招間,便已反客為主。那知凌千里對段延慶這一杖點來,竟如不見,手上加勁,鋤頭向他腰間疾掃。段延慶吃了一驚,心道:「難道這是個瘋子?」他可不肯和凌千里鬥個兩敗俱傷,就算一杖將他當場戳死,自己腰間中鋤,勢必也是受傷不輕,急忙右杖點地,向上縱躍。

  凌千里見段延慶上躍,一鋤頭便向他小腹上耙去。武林中以鋤頭為兵器的,原非罕見,但不是「藥鋤式」的以輕便小巧為主,便是「釘耙式」的由沉猛長大取勝。董思歸這把鋤頭卻得一個「拙」字,形狀笨重,質樸厚實,使這種兵刃原須從穩健之中見功夫。凌千里的武功以輕靈見長,用這鋤頭已不順手,偏生他又蠻打亂砸,每一招都直取段延慶的要害,於自己生死卻全然的置之度外。常言道:「一夫拚命,萬夫莫當。」

  段延慶武功雖強,遇上了這瘋子的拼命打法,卻也被迫得連連倒退。眾人只見小鏡湖畔的草地之上,霎息之間濺滿了點點鮮血。原來段延慶在倒退時接連遞招,每一杖都戳在凌千里的身上,一杖到處,便是一洞。但凌千里卻似不知疼痛一般,那鋤頭使得更加急了。段正淳叫道:「凌兄弟退下,我來鬥這惡徒!」反手從阮星竹手中接過一柄長劍,搶上去要雙鬥段延慶。凌千里叫道:「主公退開。」段正淳那裏肯聽,一劍便向段延慶刺去。段延慶右杖支地,左杖先格凌千里的鋤頭,隨即乘隙指向段正淳的眉心。

  段正淳卻不像凌千里的蠻打,斜斜的退開一步。凌千里吼聲如受傷猛獸,突然間回手一鋤,向段正淳打來,段正淳那想到這個忠心耿耿的凌兄弟突會反噬,一驚之下,急忙向後躍開數步,險險額角被他鋤頭碰中。范驊、華赫艮、朱丹臣等都大聲叫嚷:「凌兄弟,凌大哥,快下來休息。」凌千里荷荷大叫,又轉向段延慶急攻。這時范驊諸人以及葉二娘、南海鱷神等見凌千里行逕古怪,各自罷鬥,凝目觀看段凌二人相鬥的情形。朱丹臣叫道:「凌大哥,你下來!」搶上前去拉他,卻被他反手一拳,打得鼻青口腫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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