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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七


  ▼第五十五回 吐露機密

  鐵面判官單正家居山東泰安大東門外,一入泰安境內,隨便向途人一打聽,那是人人皆知。喬峰和阿朱來到泰安時,已是傍晚,問明單家的所在,當即穿城而過,出得大東門來,行不到一里,只見濃煙衝天,甚麼地方失了火,跟著鑼跋噹噹響起,遠遠聽得人叫道:「走了火啦,快救火。」喬峰也不以為意,縱馬奔馳。越奔近失火之處,只聽得有人大聲叫道:「快救火啊,快救火啊,是鐵面單家!」

  喬峰和阿朱同時吃了一驚,一齊勒馬,兩人對望了一眼,心中均想:「難道又給大惡人搶到了先著?」阿朱安慰道:「單家人丁眾多,屋子燒了,未必連人也燒在內。」喬峰嘆道:「早知如此,那日在聚賢莊中不該殺了單伯山和單仲山。」他自殺單氏二虎之後,和單家結仇極深,這番來到泰安,心中雖無再次殺人之意,但想單正和他的子孫兄弟決計放自己不過,原是預備了大戰一場來的。不料未到莊前,對方正遭大難,漸漸馳近單家莊,只覺熱氣炙人,紅燄亂舞,當真好一場大火。

  這時四下裏的鄉民已趕來救火,提水的提水、潑沙的潑沙。幸好單家莊四周掘有極深的壕溝,附近又無人居住,火災不致蔓延。山東民風純樸,鄉鄰有難,人人出力相助,何況單家行俠仗義,對貧窮的鄰家一向盡力救濟,是以眾鄰居一聽到單家失火,無不踴躍出力。喬峰和阿朱馳到災場之旁,下馬牽韁觀看。只聽一名漢子嘆道:「單老爺這樣的好人,屋子燒了不說,怎麼全家三十餘口,一個也沒能逃出來?」另一人道:「那定是仇家放的火,堵住了門不讓人逃走。單家連三歲小孩也會武功,豈有逃不出來之理?」先一人道:「聽說單大爺、單二爺在河南給一個甚麼喬峰的惡人害了,這次來放火的,莫非又是這個大惡人?」

  阿朱和喬峰說話之時,提到那個對頭時,總是稱之為「大惡人」,這時聽那兩個鄉人也提到「大惡人」,不禁相互瞧了一眼。那年紀較輕的人道:「那自然是喬峰了。」他說到這裏,放低了聲音,道:「他定是率領了大批手下闖進莊去,將單家殺得雞犬不留。唉,老天真沒眼睛。」那年紀大的人道:「這喬峰作惡多端,將來定比單老爺死得慘過百倍。」阿朱聽他咀咒喬峰,心中著惱,伸手在馬頸旁一拍,那馬吃驚,一足彈出,正好踢在那人背上。那人「啊」的一聲,身子矮了下去。阿朱道:「你口中不乾不淨的說些甚麼?」那人給馬蹄踢了一腳,想起「大惡人」喬峰屬下人手眾多,嚇得一聲也不敢吭,急急走了。

  喬峰微微一笑,但笑容之中,帶著三分凄苦的神色,和阿朱走到火場的另一邊去,聽得眾人紛紛談論,說話一般無異,都說單家男女老幼三十餘口,竟沒一個能逃出來。喬峰在火場中聞到一陣陣焚燒屍體的臭氣,知道各人所言非虛,單正全家確是盡數葬身在火窟之中了。阿朱低聲道:「這大惡人當真辣手,將單正父子害死,也就罷了,何以要殺他全家?更何必連屋子也燒去了?」

  喬峰哼了一聲,道:「這叫做斬草除根,倘若換作了我,也得燒屋。」阿朱一驚,道:「為甚麼?」喬峰道:「那一晚在杏子林中,單正曾說過幾句話,你想必也聽到了。他說道:『我家中藏得有這位帶頭大哥的幾封書信,拿了這封信去一對筆跡,果是真跡。』」

  阿朱嘆道:「是了,他就算殺了單正,怕你來到單家莊中,找到了那幾封書信,還是能知道這人的姓名。一把火將單家莊燒成了白地,那就甚麼書信也沒有了。」眼見救火的人愈聚愈多,但火勢正烈,一桶桶水潑到火上,霎時之間化作了白氣,卻那裏遏得住火頭?一陣陣熱氣噴將出來,只衝得各人不住後退。眾人一面嘆息,一面大罵喬峰。鄉下人口中的污言穢語,那自是難聽之極了。

  阿朱生怕喬峰聽了這些無理之極的辱罵,怒氣難以抑制,竟爾大開殺戒,這些鄉下人可就慘了,偷眼向他瞧去,只見喬峰臉上顯現的,卻是一副奇怪之極的神色,似是傷心,又似懊悔,但最大的神氣,還是憐憫。好像他覺得這些鄉下人愚蠢之至,不值得一殺。喬峰嘆了口長氣,道:「天台山去罷!」

  他提到天台山,那確是無可奈何之事。天台山智光大師當年雖曾參與殺害他父母這一役,但近二十年來,智光大發心願遠赴異域,採集樹皮,醫治浙閩兩廣一帶百姓的瘧病,活人無數,自己卻也因此而身染重病,痊癒後武功全失。這等濟世救人的行徑,江湖上無人不敬,提起智光大師來,誰都稱之為「萬家生佛」。喬峰若非萬不得已,決計不肯去和他為難。兩人離了泰安,取道南行。這一次喬峰卻也不想拚命趕路了,心想自己好整以暇,說不定還可保得智光大師的性命,若是和先前一般的兼程而行,到得天台,多半又是見到智光大師的屍體,說不定連他所居的禪寺也給燒成了白地。何況智光行腳無定,雲游四方,未必一定是在天台山的寺院之中。

  天台山是在浙東,兩人自泰安一路向南。這一次緩緩行來,恰似遊山玩水一般,喬峰和阿朱談論江湖上的奇事軼聞,若非心事重重,實足遊目暢懷。這一日來到鎮江,兩人上得金山寺去,縱覽江景,喬峰瞧著浩浩江水,向東而去,猛地裏想起一事,說道:「那個『帶頭大哥』和『大惡人』,說不定便是一人。」阿朱擊掌道:「是啊,怎地咱們一直沒有想到此事?」喬峰道:「當然也或者是兩個人,但這兩人定然關係異常密切。否則那大惡人絕不至於千方百計,要掩飾那帶頭大哥的身份。」

  阿朱道:「喬大爺,我還想到,那晚在杏子林中述說往事,只怕——只怕——」,說到這裏,聲音不禁有些發顫。喬峰接口道:「只怕那大惡人便是在杏子林中?」阿朱顫然道:「是啊。那鐵面判官單正說道,他家中藏有帶頭大哥的書信,這番話是在杏子林中說的,他全家被燒成了白地——唉,我想起那件事來,心中很怕。」她身子微微發抖,靠在喬峰的身側。喬峰道:「我還有一件事奇怪。」阿朱道:「甚麼事?」

  喬峰望著江中的帆船,說道:「這大惡人聰明機謀,處處在我之上,說到武功,只怕也不弱於我,他若要取我性命,實是易如反掌!他何以這般怕我得知我仇人的名字?」阿朱覺得他說得入情入理,拉著他的手臂,說道:「喬大爺,我想那大惡人自從害了你爹娘之後,對你心中有愧,不肯再加害於你,當然,也不願你去報仇,以致命送你手。」

  喬峰點了點頭,道:「多半如此。」向她微微一笑,道:「他既不願害我,自然更加不會害你了,你不用害怕。」過了半晌,嘆道:「喬某枉稱英雄,卻給人玩弄於股掌之上,絕無還手之力。」

  過長江後,不一日又過錢塘江,來到天台縣城。喬峰和阿朱在縣城的客店中歇了一宿,次日一早起來,正要向店夥打聽入天台山的路程,店中的賬房忽然匆匆進來說道:「喬大爺,天台山止觀禪寺有一位師父前來拜見。」喬峰吃了一驚,他住宿客店之時,曾隨口誑稱自己姓關,便道:「你何以叫我喬大爺?」那賬房道:「止觀寺的師父說了喬大爺的形貌,一點不錯。」喬峰和阿朱對瞧了一眼,心下均極驚異,他二人早已易容改裝,而且與在山東泰安時又頗不同,居然一到天台,便給人認了出來。

  喬峰道:「好,請他進來相見。」那賬房轉身出去,不久帶了一個三十來歲的矮胖僧人進來。那僧人合十向喬峰為禮,說道:「家師上智下光,命小僧苦茶邀請喬大爺、阮姑娘赴敝寺隨喜。」喬峰聽他連阿朱姓阮也知道,更是詫異。

  喬峰說道:「不知師父何以得悉在下的姓氏——」苦茶和尚說道:「家師吩咐,說道天台縣城『傾蓋客店』之中,住得有一位喬英雄、一位阮姑娘,命小僧前來迎接上山。這位是喬大爺了,不知阮姑娘在何處?」原來阿朱扮作個中年男子,苦茶看不出來,還道阮姑娘不在此處。喬峰又問:「咱們昨晚方到此間,尊師何以便知?難道他真有前知的本領麼?」

  苦茶還未回答,那賬房先生搶著說道:「止觀禪寺的智光大師是有道高僧,神通廣大,屈指一算,便知喬大爺要來。別說明天後天的事算得出,便是五百年之後的事情,他老人家也是無所不知呢。」喬峰知道智光大師名氣極響,一般愚民更是奉若神明,當下也不多言,說道:「阮姑娘隨後便來,你領咱二人先去止觀寺罷。」苦茶道:「是。」

  喬峰要算房飯錢,那賬房說道:「閣下既是止觀寺老神僧的客人,這幾錢銀子的房飯錢,那是無論如何不肯收的。」喬峰道:「叨擾了。」心下暗想:「智光大師有德於民,他害死我爹爹的怨仇,我是一筆勾銷,決計不報的了。只盼他能將那大惡人的身份向我透露,我便心滿意足。」當下隨著苦茶,出得縣城,徑向天台山而來。

  天台山風景清幽,只是山徑盤旋曲折,甚難辨認,當年劉阮誤入天台而遇仙女,可見山水固極秀麗,山道卻不易行走。喬峰跟在苦茶身後,見他腳力甚健,可是顯然不會武功,但他素知人心險詐,並不因此而放鬆了戒備之意,尋思:「對方既知是我。豈有不嚴加防範?智光大師雖是有德高僧,旁人卻未必都是和他一般的心思。」但見山道愈行愈險,他眼觀六路、耳聽八方,防備敵人隨時來襲。

  豈知一路平安,太平無事的便來到了止觀寺外。這止觀寺在江湖上聲名甚響,原來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座小廟,灰泥和油漆已大半剝落,若不是苦茶引來,如果喬峰和阿朱親自尋到,還真不信這便是大名鼎鼎的止觀禪寺了。苦茶來到寺外,也沒甚麼通報、接見等等規矩,推開廟門,大聲說道:「師父,喬大爺到了。」只聽得智光的聲音說道:「嘉客遠來,快去烹茶。」說著便迎了出來,合十為禮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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