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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六


  譚公自見趙錢孫如影隨形的跟到衛輝,一直便鬱悶不安,這會兒半日不見妻子,正自記掛,不知她到了何處,忽見妻子的玉釵,又驚又喜,問道:「閣下是誰?是拙荊請你來的麼?不知有何事端?」說著伸手便去取那玉釵。喬峰由他將玉釵取去,說道:「尊夫人已為人所擒,危在頃刻。」譚公大吃一驚,道:「拙荊武功了得,怎能輕易為人所擒?」

  喬峰道:「是喬峰。」他只說了「是喬峰」三字,譚公已無半分疑惑。既是喬峰出手,那麼妻子為他所擒就一點也不稀奇了,忙問:「喬峰,唉!是他,那就麻煩,我——我內人,她在那裏?」喬峰道:「你要尊夫人生,很是容易;要她死,那也容易。」譚公性子頗為沉穩,心中雖急,臉上卻是不動聲色,問道:「倒要請教。」

  喬峰道:「喬峰有一事請問譚公,你照直說了,即刻放歸尊夫人,不敢損她一根毫髮。閣下若是不說,只好將她處死,將她的屍體,和趙錢孫的屍首合葬。」譚公再也無可忍耐,一聲怒喝,發掌向喬峰臉上拍去。喬峰斜身略退,譚公這一掌便落了空。譚公吃了一驚,心想我這一掌勢加奔雷,實是非同小可,他居然行若無事的避過了,當下右掌斜引,左掌掌力橫擊而出。喬峰見客店房中地位狹窄,這一掌無可閃避,當即手臂一豎。硬接了他這一掌。啪的一聲,這一掌打在喬峰手臂之上。

  喬峰身形不晃,手臂順勢反出,壓將下來,擱在譚公的肩頭。霎時之間,譚公肩上猶如頂了一座數千斤重的小山一般,壓得他脊骨幾欲折斷,似乎除了曲膝跪下,更無別法。他出力強挺,無論怎樣不肯示弱,但一口氣沒吸進肚,雙膝一軟,噗的跪下。這並非他為勢所屈因而求饒,那是體力不濟、身不由主,膝關節處既是軟的,這千斤萬斤重的力道壓了下來,不屈膝也是不成。

  喬峰是有意挫折他的銳氣,壓得他屈膝跪倒,臂上勁力仍是不減,更壓得他彎腰曲背,便要磕下頭來。譚公滿臉通紅,苦苦撐持,使出吃奶的力氣與之抗拒,用力的向上頂去。突然之間,喬峰手臂放開。譚公肩頭重壓遽去,這一下出其不意,收勢不及,他全身跳了起來,一縱丈餘,砰的一聲,將頭頂撞在屋子的橫樑之上,險些兒將橫樑也撞斷了。

  譚公從半空中落將下來,喬峰不等他雙足著地,伸出右手,一把抓住他的胸口。譚公身材矮小,喬峰卻是手臂極長,譚公不論拳打腳踢,都是碰不到對方身子,何況他雙足凌空,再有多高的武功,也使不出來。譚公一急之下,登時省悟,喝道:「你便是喬峰。」喬峰道:「自然是我!」譚公怒道:「你——你——他媽的為甚麼要牽扯上趙錢孫這小子?」他最氣惱的是,喬峰居然說將譚婆殺了之後,要將她屍首和趙錢孫合葬。

  喬峰道:「你老婆要牽扯上他,跟我有甚麼相干?你想不想知道譚婆此刻身在何處?想不想知道她是和誰在一起說佳話、唱情歌?」譚公聽了他這幾句話,自是料到妻子是和趙錢孫在一起了,忍不住急欲去看個究竟,便道:「她在那裏?請你帶我去。」喬峰冷笑道:「你給我甚麼好處?我為甚麼要帶你去?」譚公記起他先前的說話,問道:「你說有事問我,卻是何事?」喬峰道:「那日無錫城外杏子林中,徐長老攜來一信,乃是寫給丐幫前任幫主汪劍通。這信是何人所寫?」

  譚公手足微微一抖,這時他兀自被喬峰提著,身子凌空,喬峰只須掌心內力一吐,立時便送了他的性命。但他竟是凜然不懼,說道:「此人是你的殺父大仇,我決計不能洩露他的姓名,否則你去找他報仇,豈不是我害了他性命。」喬峰道:「你若是不說,你自己性命先就送了。」譚公哈哈一笑,道:「你當譚某是何等樣人,豈能貪生怕死,出賣友人?」喬峰聽他顧全義氣,心下倒也頗是佩服,若是換作別事,早就不再向他追問,但父母之仇,豈同尋常,便道:「你不愛惜自己性命,連妻子的性命也不愛惜?譚公譚婆聲名掃地,貽羞天下,難道你也不怕?」

  武林中人最愛惜的便是聲名,重名賤軀,乃是江湖上好漢的常情。譚公聽了這兩句話,說道:「譚某坐得穩、立得正,不做對不起朋友之事,怎說得上『聲名掃地,貽羞天下』八個字?」喬峰森然道:「譚婆可未必坐得穩、立得正,趙錢孫可未必不做對不起朋友之事。」霎時之間,譚公滿臉脹得通紅,隨即又轉為鐵青,怒目瞪著喬峰。

  喬峰手一鬆,將他放下地來,轉身走了出去,譚公一言不發的跟隨其後。兩人一前一後的出了衛輝城,路上不少江湖好漢識得譚公,恭恭敬敬的讓路行禮。譚公只哼的一聲,便走了過去。片刻之間,兩人已到了那艘烏篷船旁。喬峰身形一晃,上了船頭,向艙內一指,道:「你自己來看罷!」譚公跟著上了船頭,向船艙內看去時,只見妻子和趙錢孫兩人相偎相倚,擠在船艙的一角。譚公怒不可遏,一掌便向趙錢孫頭上擊去,砰的一聲,趙錢孫身子一動,既不還手,亦不閃避。譚公的手掌和他頭頂相觸,便已察覺不對,伸手忙去摸妻子的臉頰,著手冰冷,原來譚婆已死去多時。

  譚公全身發顫,不肯死心,再伸手去摸她的鼻息,卻那裏還有呼吸?他獃了一獃,一摸趙錢孫的額頭,也是著手冰冷。譚公悲憤不已,回過身來,狠狠的瞪視喬峰,眼光中如要噴出火來。喬峰見譚婆和趙錢孫忽然間死於非命,也是詫異之極。他離船進城之時,只不過是點了二人的穴道,怎麼兩個高手,竟爾突然身死?他提起趙錢孫的屍身,粗粗一看,身上並無兵刃之傷,也無血漬。他拉著趙錢孫胸口衣衫,嗤的一聲,扯了下來,只見他胸口一大塊瘀黑,顯然是中了重手掌力,更奇的是,這一下重手掌,竟像是自己的手掌。

  喬峰側頭沉吟,譚公抱著譚婆,背轉身子,解開她衣衫看她胸口傷痕,竟是和趙錢孫所受之傷一模一樣。譚公欲哭無淚,低聲向喬峰道:「你人面獸心,殘毒若此!」

  喬峰心下驚愕,一時說不出話來,腦海中盤過了無數念頭:「是誰使這重手打死了譚婆和趙錢孫?這下手之人功力深厚,大非尋常,難道又是我的老對頭到了?可是他怎能知道這二人是在這烏篷船中?」譚公心傷愛妻慘死,力運雙臂,猛向喬峰擊去,喬峰向旁一讓,只聽得喀喇喇一聲巨響,譚公的掌力將船篷打塌了半邊,喬峰右手穿出,搭上了譚公肩頭,說道:「譚公,你妻子絕不是我殺的,你相不相信?」譚公道:「不是你還有誰?」喬峰道:「你此刻命懸我手,喬某若要殺你,易如反掌,我騙你有何用處。」譚公道:「你只不過想查知殺父之仇是誰。譚某武功雖不如你,焉能受你之愚?」

  喬峰道:「好,你將我殺父之仇的姓名說了出來,我一力承擔,替你報這殺妻大仇。」譚公慘然狂笑,連運三次勁,要想掙脫喬峰的掌握,但喬峰一隻手掌輕輕搭在他的肩頭,隨勁變化,譚公掙扎的力道大,對方手掌上的力道相應而大,始終無法掙扎得脫。譚公將心一橫,將舌頭伸到雙齒之間,用力一咬,咬斷舌頭,滿口鮮血向喬峰噴過來。喬峰急忙側身閃避。譚公奔將過去,奮力一腳,將趙錢孫的屍身踢開,雙手抱住了譚婆的屍身,頭頸一軟,氣絕而死。

  喬峰見到這等慘狀,心下也不禁惻然,頗為抱憾,譚氏夫婦和趙錢孫雖非他親自下手所殺,但終究是為他而死。若要毀屍滅跡,只須伸足一頓,在船板上踩出一洞,自己躍上岸去,那船自會沉入江底。但喬峰心想:「我掩藏了這三具屍體,反顯得做賊心虛。」當下出得船艙,回上岸去,想在岸邊尋找甚麼足跡線索,卻是全無可尋。

  他匆匆回到客店,阿朱一直在門口張望,見他無恙歸來,極是歡喜,但見他神色不正,情知追蹤趙錢孫和譚婆並無甚麼結果,低聲問道:「怎麼樣?」喬峰道:「都死了!」阿朱微微一驚,道:「譚婆和趙錢孫?」喬峰道:「還有譚公,三個人。」阿朱只道是他殺的,心中雖覺不安,卻也不便出責備之言,道:「趙錢孫參與害你父母之仇,殺了也沒有甚麼。」

  喬峰搖搖頭,道:「不是我殺的。」他屈指數了數,道:「知道那元兇巨惡姓名的,世上只剩下兩人了。阿朱,咱們做事得趕快,別給敵人著著爭先,咱們始終落了下風。」阿朱道:「不錯。那位馬夫人恨你入骨,無論如是不肯講的。何況逼問一個寡婦,也非男子漢大丈夫的行徑。咱們明日便趕去山東泰安單家罷!」喬峰目光中流露出一絲憐惜之色,道:「阿朱,這幾天累得你苦了。」阿朱大聲叫道:「店家,店家,快結賬。」喬峰奇道:「明早結賬不遲。」阿朱道:「不,今晚連夜趕路,別讓敵人步步爭先。」喬峰心中感激,點了點頭。

  兩人在暮色蒼茫中出得衛輝城來,道上已聽人傳得沸沸揚揚,契丹惡魔喬峰如何忽下毒手,害死了譚公夫婦和趙錢孫。只見這些人說話之時東張西望,唯恐喬峰隨時會在身旁出現,害死了他的性命。殊不知喬峰當真便在身旁,若要出手傷人,這些人也真是無可躲避。喬峰和阿朱一路上更換坐騎,日夜不停的,疾向東行。

  趕得三日路,阿朱雖是絕口不說一個「累」字,但喬峰見她實在是支持不住了,於是棄馬換車,兩人在大車中睡上三四個時辰,一等睡足,又棄車乘馬,絕塵奔馳,如此日夜不停的趕路。阿朱喜喜歡歡的說道:「這一次無論如何得趕在那大惡人的先頭。」她和喬峰均不知對頭的姓名,提起那人時,總是以「大惡人」相稱。喬峰心中卻隱隱擔憂,總覺這「大惡人」每一步都佔了先著,這一次「鐵面判官」單正若再給他殺了滅口,只怕冤沉海底,自己一生一世都要做個不明不白的不孝之人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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