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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八


  喬峰在見到智光之前,一直擔心莫要給大惡人又先行了一步,趕在頭裏將智光殺了,直到親見他面,這才放心,當下和阿朱兩人都抹去了臉上化裝,以本來面目相見。喬峰深深一揖,執禮甚恭。智光道:「善哉,善哉!喬施主,你本是姓蕭,自己可知道麼?」喬峰身子一顫,他雖然早知自己是契丹人,但父親姓甚麼,卻一直未知,這時聽智光第一次說他姓「蕭」,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陣冷汗,知道自己的身世真相,正在一點點的顯露,當即躬身道:「小可不孝,正是來求大師指點。」

  智光點了點頭道:「兩位請坐。」三人在木椅上坐定,苦茶送上茶來,見兩人相貌改變,阿朱更是變作了女人,大是驚詫,只是師父在座,不敢多問。智光續道:「令尊在雁門關外石壁之上,留下字跡,自稱姓蕭,名叫遠山。他在遺文中稱你為『峰兒』。咱們保留了你原來的名字,只因托給喬三槐養育,須得跟他之姓。」

  喬峰淚如雨下,站立起來,說道:「在下今日始知父親姓名,大師恩德,受在下一拜。」說著便拜了下去。智光合十還禮,道:「恩德二字,如何克當?」喬峰轉頭向阿朱道:「從今而後,我是蕭峰,不是喬峰了。」阿朱道:「是,蕭大爺。」遼國的國姓是耶律,皇帝所娶皇后,歷代均是姓蕭,蕭家世代后族,在遼國極有權勢。有時遼主年幼,蕭太后執政,外戚蕭家威勢更重。蕭峰忽然獲知自己乃是契丹大姓,一時之間百感交集。

  智光道:「蕭大俠,雁門關外,石壁上所留的字跡,你想必已經見到了?」蕭峰搖頭道:「沒有。我到得關外,石壁上的字跡,早已給人鏟得乾乾淨淨,甚麼影子也沒留下。」智光輕嘆一聲,道:「事情已經做下了,石壁上的字能鏟去,這幾十條性命又如何能夠救活?」說著從衣袖之中,取出一張極大的黃紙來,說道:「蕭施主,這便是石壁遺文的拓片。」

  蕭峰全身一震,將黃紙接過,展了開來,只見紙上一個個都是空心的白字,彎彎曲曲,形如蝌蚪,卻是一字不識,知道這便是契丹文字了,但見這些字跡筆劃雄健,有如刀斫斧劈,聽智光那日所說,這是自己父親臨死前所書,不由得眼前模糊,淚水潸潸而下,一點點都滴在紙上,說道:「還求大師譯解。」

  智光大師道:「當年咱們拓了下來,求雁門關內識得契丹文字之人解釋,連問數人,意思都是一般,想必兒不錯的了。蕭施主,這一行字說道:『峰兒周歲,偕妻往外婆家赴宴,途中突遇南朝大盜』——」蕭峰聽到這裏,心中更是一酸,聽智光繼續說道:「『——事出倉卒,愛妻為盜所害,余亦不欲再活人世。余授業恩師乃南朝漢人,余在師前曾立誓不殺漢人,豈知今日一殺十餘,既愧且痛,死後亦無面目以見恩師矣。蕭遠山絕筆。』」蕭峰聽智光說完,恭恭敬敬的將拓片收起,泣道:「這是蕭某先人遺澤,求大師見賜。」智光道:「原該奉贈。」

  蕭峰腦海中一片混亂,體會到父親當時的傷痛之情,原來他投崖自盡,不但是由於心傷母親慘亡,亦因自毀誓言,殺了許多漢人,以致愧對師門。智光道:「咱們初時只道令尊率領契丹武士,前赴少林劫奪經書,待得讀了這石壁遺文,方知道事出誤會,大大的錯了。令尊既然投崖自盡,絕無寫些假話來騙人之理。他若是前赴少林奪經,又怎會攜帶一個不會絲毫武功的夫人,懷抱一個甫滿周歲的嬰兒?事後咱們詳加查究少林奪經這消息的來源,原來是出於一個妄人之口,此人存心戲弄那位帶頭大哥,要他千里奔波,好取笑他一番。」蕭峰道:「嗯,原來是想開個玩笑,這個妄人怎樣了?」智光道:「帶頭大哥查明真相,自是惱怒之極,那妄人卻逃了個不知去向,從此無影無蹤。如今事隔三十年,想來也必不在人世了。」

  蕭峰道:「多謝大師告知這件事的前因後果,使蕭峰得能重新為人。蕭某只想再問一件事。」智光道:「蕭施主要問何事?」蕭峰道:「那位帶頭大哥,究是何人?」智光道:「老衲聽說所施主為了查究此事,已將譚公、譚婆、趙錢孫三位打死,又將泰安單家莊燒成了白地,料得施主遲早要來此間。施主請稍候片刻,老衲請施主看一樣物事。」說著站起身來,走向後堂。過了一會,苦茶走到客堂,說道:「師父請兩位到禪房說話。」

  蕭峰和阿朱跟著他穿過一條竹蔭森森的小徑,來到一座小屋之前。苦茶推開板門,道:「請!」蕭峰走了進去,只見智光盤膝坐在一個蒲團之上,向蕭峰笑了一笑,伸出手指,在地下寫起字來。這小屋中的地下久未打掃,積塵甚厚,只見他在灰塵中寫道:「萬物一般,眾生平等!畜生聖賢,一視同仁。漢人契丹,亦幻亦真。恩怨榮辱,俱在灰塵。」寫畢微微一笑,便閉上了眼睛。蕭峰瞧著地下這八句話,怔怔出神,心想:「在佛家看來,不但仁者惡人都是一般,連畜生餓鬼,和帝皇將相亦無差別,我到底是漢人還是契丹人,實在殊不足道。但我不是佛門子弟,怎能如他這般灑脫?」說道:「大師,到底那帶頭大哥是誰?還請見示。」連問幾句,智光只是微笑不答。蕭峰定睛一看,不由得大吃一驚,見他臉上雖有笑容,卻似是僵硬不動。

  蕭峰連叫兩聲「智光大師」,見他仍無半點動靜,伸手一探他的鼻端,卻原來呼吸早停,已然圓寂。蕭峰凄然無語,躬身拜了幾拜,向阿朱招招手,道:「咱們走罷!」兩人悄悄走出止觀寺,垂頭喪氣的回向天台縣城,走出十餘里,蕭峰說道:「阿朱,我本無加害智光大師之意,他——他——何苦如此?」阿朱道:「這位高僧看破紅塵,大徹大悟,原已無生死之別。」蕭峰道:「你猜他怎能料到咱們要到止觀寺來?」阿朱道:「我想——我想,還是那個大惡人所幹的好事。」蕭峰道:「我也是這麼推測,這大惡人先去告知智光大師,說我要找他尋仇,智光大師自忖難逃我的毒手,索性先行自盡。」兩人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半晌無語。

  阿朱忽道:「蕭大爺,我有幾句不知進退的話,說了你可別見怪。」蕭峰道:「怎地這等客氣起來?我當然不會見怪。」阿朱道:「我想智光大師那幾句偈語,倒是十分有理。甚麼『漢人契丹,亦幻亦真。恩怨榮辱,俱化灰塵!』其實你是漢人也好,是契丹人也好,又有甚麼分別?江湖上刀頭上的生涯,你也過得厭了,不如到雁門關外去打獵牧羊,中原武林中的恩怨榮辱,再也不理。」蕭峰嘆了口氣,道:「這些刀頭上掙命的生涯,我確是過得厭了,塞外大漠中馳馬放鷹、縱犬逐兔,那當真是太平得多。阿朱,我在塞外,你來瞧我不瞧?」阿朱臉上一紅,低聲道:「我不是說『放羊』麼?你打獵,我便放羊。」說到這裏,將頭低了下去。

  蕭峰雖是個粗豪漢子,但阿朱這幾句話中所含的用意,卻也是聽得明明白白,她是說要和自己終身在大漠中廝守,再也不回中原。蕭峰初時救她,只不過一時意氣,感於和慕容復一點英雄相惜的神交之意,待得她追到雁門關外,偕赴泰安、天台,萬里奔波,日夕相親,才處處感到了她的溫柔親切,此刻更聽到她直言無隱的吐露心事,不由得心意激盪,伸出粗大的手掌,握住了她的小手,道:「阿朱,你對我這麼好,不以我是契丹賤種而厭棄我麼?」阿朱道:「漢人是人,契丹人也是人,那有甚麼貴賤之分。我——我喜歡做契丹人,這是真心誠意,一點也不勉強。」說到後來,聲音有如蚊叫,細不可聞。

  蕭峰大喜,突然伸掌抓住她腰,將她身子拋上半空,待她跌了下來,然後輕輕接住,放在地下,笑瞇瞇的向她瞧了一眼,大聲道:「得一知己,足以無憾。阿朱,你以後跟著我打獵放羊,是永不後悔的了?」阿朱道:「便跟著你殺人放火、打家劫舍,也不後悔。跟著你吃盡千般苦楚、萬種熬煎,也是歡歡喜喜。」

  蕭峰道:「蕭某得有今日,別說要我重當丐幫幫主,就是叫我做大宋皇帝,我也不幹。阿朱,這就到信陽找馬夫人去,她肯說也罷,不肯說也罷,這是咱們最後要找的一個人,一句話問過,咱們便到塞外打獵放羊去也。」阿朱道:「蕭大爺——」蕭峰道:「從今而後,你別叫我大爺、二爺了,你叫我大哥!」阿朱滿臉通紅,道:「我怎麼配?」

  蕭峰道:「你肯不肯叫?」阿朱微笑道:「千肯萬肯,就是不敢。」蕭峰笑道:「你且叫一聲試試。」阿朱細聲道:「大——大哥!」蕭峰哈哈大笑,道:「是了,從今而後,蕭某不再是孤孤單單、給人輕賤鄙視的胡虜種,這世上至少有一個人——有一個人——」一時不知如何說才是。阿朱接口道:「有一個人敬重你、欽佩你、感激你,願意永永遠遠、生生世世,陪在你身邊,和你一同抵受患難屈辱、艱險困苦。」

  蕭峰縱聲長笑,四周山谷鳴響,他想到阿朱說「一同抵受患難屈辱、艱險困苦」,明知前途滿是荊棘,卻也甘受無悔,心中感激,不由得兩行淚水,從腮邊滾了下來。

  前任丐幫副幫主馬大元的家住在河南信陽鄉下,蕭峰偕阿朱從江南的天台山前赴信陽,千里迢迢,在途非止一日。兩人自從在天台山上互通心曲,兩情繾綣,一路上按轡徐行,看出來風光處處,盡是醉人如酒。阿朱本來不善飲酒。但為了助蕭峰之興。總是勉強陪他喝上幾杯,嬌臉生暈,更增溫馨。蕭峰本來滿懷激憤,但經阿朱言笑晏晏,說不盡的妙語解頤,悲憤之意倒是減了大半。這一番從江北上中州,比之當日雁門關外疾趨山東,心情是大不相同了。這一日來到光州,到信陽已不過兩日之程。

  阿朱說道:「大哥,你想咱們怎樣去盤問馬夫人才好?」那日在杏子林中,馬夫人言語神態對蕭峰充滿敵意,蕭峰當時雖是不快,但事後想來,她失了丈夫,認定丈夫是他所害,恨極自己原是情理之常,如若不恨,反而反常了。又想她是個身無武功的寡婦,若是恫嚇威脅於她,那是大大的失了自己豪俠身份,更不用說以力逼問,聽阿朱這麼問,倒是躊躇難答,怔了一怔,才道:「我想咱們只好善言相求,盼她能明白事理,不再冤枉我殺她丈夫。阿朱,不如你去眼她說?好不好?你口齒伶俐,大家又都是女人,只怕她一見我之面,大起怨恨,甚麼事情都弄僵了。」

  阿朱微笑道:「我倒是有個計較在此,就怕你覺得不好。」蕭峰忙道:「甚麼計較?」阿朱道:「你是大英雄大丈夫,不能向她逼供,卻由我來哄騙於她,如何?」

  蕭峰喜道:「能夠哄她吐露了真相,那是再好也沒有了。阿朱,你知道我日思夜想,只盼能手刃這個殺父的大仇,哼,我今日陷入身敗名裂之境,背負惡名,與天下英雄為仇,中原豪傑人人欲殺我而後快,都是這個大惡人害的。我若不將他砍成肉醬,怎能和你同到大漠中打獵牧羊?」說到後來,聲音越來越是高亢。近日來他神態雖已不如往時之鬱鬱,但對這大惡人的仇恨之心,絕不因此而減了半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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