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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五


  喬峰笑道:「我不是漢人,這漢人的衣衫,本就不想穿了。阿朱,你說我改裝作甚麼人的好?」阿朱道:「你身材魁梧,一站出去就引得人人注目,最好是改裝成一個形貌尋常、身上無絲毫特異之處的江湖豪士。這種人在道上一天能撞見幾百個,那就誰也不會來向你多瞧一眼了。」喬峰拍手道:「妙極,妙極!喝完了酒,咱們便來改裝罷。」二十斤酒一喝完,阿朱當即動手,麵粉、漿糊、毛筆、墨膠,各種各樣物事一湊合,喬峰臉容上許多與眾不同之處一一消失。阿朱再替他加上淡淡一撇鬍子,喬峰一照鏡子,連自己也不認得了。阿朱跟著自己改裝,扮成一個中年漢子。

  阿朱笑道:「你外形是全然變了,但一說話、一喝酒,人家便知道是你。」喬峰道:「嗯,話要少說,酒須少喝。」這一路南行,他果然是極少開口說話,每餐飲酒,也不過兩三斤,稍具意思而已。這一日來到晉南三甲鎮,喬峰和阿朱正在一家小麵店中吃麵,忽聽得門外兩個乞丐交談,一個說道:「徐長老死得很慘,多半又是喬峰那惡賊下的毒手。」

  喬峰微微一驚,心道:「徐長老死了?」和阿朱對望了一眼,只聽得另一名乞丐道:「後天在河南衛輝開弔,咱們丐幫的長老、兄弟們都去祭奠,總得商量個擒拿喬峰的法子才是。」頭一個乞丐說了幾句幫中的暗語,喬峰自是明白其意,他說喬峰既和中原豪俠為敵,來勢定是十分厲害,不可隨便說話,真要被他的手下人聽去了。

  喬峰和阿朱吃完麵後離了三甲鎮,到得郊外,喬峰道:「咱們總得到衛輝去瞧瞧,說不定能找到甚麼端倪。」阿朱道:「是啊,衛輝是定要去的。喬大爺,去弔祭徐長老的人,大都是你的舊部,你的舉止之中,可別露出馬腳來。」

  喬峰點頭道:「我理會得。」當下折而東行,往衛輝而去。第二天來到衛輝,進得城來,只見滿街滿巷都是丐幫子弟。有的在酒樓中據案大嚼,有的在小巷中宰豬屠狗,更有的隨街乞討、強索硬要。喬峰心中難受,眼見號稱江湖上第一大幫的丐幫今日戒律廢弛,無復當年自己主掌幫務時的森嚴興旺氣象,勢將為世人所輕。雖說丐幫與他已經是敵非友,然昔日自己多年心血,總是不免可惜。徐長老的靈位設於城西一座廢園之中,喬峰和阿朱買了些香燭紙錢、豬頭三牲,隨著旁人來到廢園,在徐長老靈位前磕頭。他見徐長老的靈牌上塗滿了鮮血,那是丐幫的規矩,意思說死者是為人所害,本幫幫眾須得為他報仇雪恨。只聽得靈堂中人人痛罵喬峰,卻不知他便在身旁。喬峰見在靈位旁守靈的都是幫中首腦人物,不願多耽,生怕給人瞧出破綻,當即辭了出來,和阿朱並肩而行,尋思:「徐長老既死,這世上知道帶頭大哥之人又少了一個。」忽然間見小巷盡頭人影一閃,乃是一個身形高大的女子,喬峰眼快,認出正是譚婆,心道:「妙極,她定是為祭徐長老而來,我正要找她。」

  只見跟著又是一個人閃了過去,也是輕功極佳,卻是趙錢孫。喬峰一怔:「這兩人鬼鬼祟祟的,有甚麼古怪?」他知這兩人本是師兄妹,情冤牽纏,至今未解,心道:「二人都已六七十歲年紀,難道還在幹甚麼幽會偷情之事?」他本來不喜多管閒事,但想趙錢孫和譚公、譚婆都知道「帶頭大哥」是誰,若是能抓到他們一些把柄,說不定便可乘機逼迫他們吐露真相,當下在阿朱耳邊道:「你在客店中等我。」

  阿朱點了點頭,喬峰立即向趙錢孫的去路追去。但見他東邊牆角下一躲、西首屋簷下一藏,行蹤詭秘,出了東門。喬峰遠遠跟隨,始終沒給他發現,遙見他奔到洛河之旁,彎身鑽入了一艘烏篷船中,喬峰提氣疾行,幾個起落,便已趕到船旁,輕輕一縱,躍上船篷,將耳朵貼在篷上傾聽。只聽得譚婆道:「師哥,你我都是這大把年紀了,小時候的事情,悔之已晚,再提舊事,更有何用?」

  趙錢孫道:「我這一生是為你毀了。我約你出來非為別事,小娟,只求你再唱一唱從前那幾首歌兒。」譚婆道:「唉,你這人總是癡得可笑。我當家的來到衛輝又見到你,他心中已是十分不快。他為人多疑,你還是少惹我的好。」趙錢孫道:「怕甚麼?咱師兄妹光明磊落,說說舊事,有何不可?」譚婆嘆了口氣,道:「從前那些歌兒,從前那些歌兒——」

  趙錢孫聽她意動,加意央求,道:「小娟,今日咱倆相會,我不知此後何日再得重逢,只怕我命不久長,你再要唱歌給我聽,我也是無福來聽的了。」譚婆道:「師哥,你別這麼說。你一定要聽,我便輕聲唱一首兒。」趙錢孫道:「妙極,妙極。」只聽譚婆曼聲唱道:「當年郎從橋上過,妹在橋畔洗衣衫——」只唱得兩句,喀喇一聲,艙門被人推開,闖進一條漢子來,正是喬峰。只是他易容之後,趙錢孫和譚婆都已認他不出。他二人一見不是譚公,當即放心,喝問:「是誰?」

  喬峰冷冷的瞧著他二人,說道:「一個是輕薄淫浪,勾引有夫之婦;一個是淫蕩無恥,背夫私會情郎——」他話未說完,譚婆和趙錢孫已同時出手,分從左右攻了上去。喬峰身形一側,反手便拿譚婆手腕,跟著手肘一撞,後發先至,攻向趙錢孫的左脅。趙錢孫和譚婆都是武林中成名的高手,滿凝一招之間便將敵人拾奪了下來,那知這個貌不驚人的漢子武功竟是高得出奇,只一招之間便即反守為攻。船艙中極是狹窄,半點施展不開手腳,喬峰卻是大有大鬥、小有小打,擒拿手和短打近攻的功夫,在不到一丈見方的艙中,使得靈動之極。鬥到第七回合,趙錢孫腰間中指,譚婆一驚,出手稍慢,背心上被喬峰拍了一掌,委頓在地。

  喬峰道:「你二位在這裏歇歇,衛輝城內廢園中有不少英雄好漢,我去請他們來評一評這個道理。」趙錢孫和譚婆大驚,強自運氣,但穴道封閉,連小指頭兒也動彈不了。二人年紀已老,早無情欲之念,在此約會,不過是說說往事,敘敘舊情,原無甚麼越禮之事。但其時是北宋年間,禮法之防人人看重,而江湖上的英雄好漢,如有人犯了女色之戒,更為眾所不齒。一男一女悄悄在這船中相會,卻有誰肯信只不過是唱首曲子?說幾句糊塗廢話?眾人趕來觀看,以後如何做人?連譚公臉上,也是大無光采了。

  譚婆忙道:「這位英雄,咱們並無得罪閣下之處,若能手下容情,我——我必有補報。」喬峰道:「補報是不用了。我只問你一句話,請你回答三個字。只須你照實說了,在下立即解開你二人穴道,拍手走路,今日之事,永不向旁人提起。」譚婆道:「只須是老身知曉,自當奉告。」喬峰道:「有人曾寫信給丐幫汪幫主,說到喬峰身上之事,這個人許多人叫他『帶頭大哥』,此人是誰?」

  趙錢孫大聲道:「小娟,說不得,說不得。」喬峰瞪視著他,道:「你是寧可身敗名裂,也不說的了!」趙錢孫道:「老子一死而已。這個帶頭大哥於我有恩,老子決計不肯將他出賣,說他名字出來。」喬峰道:「害得小娟身敗名裂,你也是不管的了?」趙錢孫道:「譚公若是知道了這件事,我立即在他面前自刎,以死相謝,也就是了。」

  喬峰向譚婆道:「那人於你未必有恩,你說了出來,大家平安喜樂,保全了譚公的臉面,更保全了你師哥的性命。」譚婆聽他以趙錢孫的性命相脅,不禁打了個寒顫,道:「好,我跟你說,那人是——」趙錢孫突然尖聲叫道:「小娟,你千萬不可說。我求求你,求求你,這個人多半是喬峰的手下,你一說出來,那個帶頭大哥的性命就危險了。」

  喬峰道:「我便是喬峰,你們若是不說,後患無窮。」趙錢孫吃了一驚,道:「怪不得你這般好功夫。小娟,我這一生從來沒求過你甚麼,這是我生平唯一向你懇求之事,你說甚麼也得答允。」小娟想起他數十年來對自己眷戀愛護,自己負他實多,他心中所求,從來不向自己明言,這次為了掩護恩人的身份姓名,不惜一死,自己絕不能敗壞了他的義舉,便道:「喬峰,行善在你,行惡也在你。我師兄妹倆問心無愧,天日可表。你要知道之事,恕我不能奉告。」她這幾句話雖說得客氣,但言辭決絕,無論如何是不肯吐露的了。

  趙錢孫喜道:「小娟,多謝你了,多謝你了。」喬峰知道再逼已然無用,哼了一聲,從譚婆頭上拔下一枝玉釵,躍出船艙,徑回衛輝城中,打聽譚公落腳的所在。他易容改裝之後,無人識得。譚公、譚婆夫婦住在衛輝城內的「如歸客店」,也不是隱秘之事,是以喬峰一問便知,走進客店,只見譚公雙手背負身後,在房中踱來踱去,神色極是焦躁。喬峰伸出手掌,掌心中正是譚婆的那隻玉釵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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