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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四


  ▼第五十四回 立誓報仇

  喬峰自兩三歲時初識人事,便見到自己胸口刺著這個青狼之首,他因從小見到,自是絲毫不以為異。後來年紀大了,問過父母,喬三槐夫婦都說圖形美觀,稱讚一番,卻沒說來歷。北宋之時,人身繡花極為尋常,甚至有全身至腳,遍體刺花的。大宋系承繼後周柴氏的江山。後周開國之祖郭威,胸口便刺有一雀,因此人稱「郭雀兒」。當時身上刺花,蔚為風尚,丐幫眾兄弟中,身上刺花的十有八九,是以喬峰從無半點懷疑之心。但他這時見那死去的契丹老漢胸口青狼,竟和自己一模一樣,自是不勝驚異,那四個契丹漢子圍到他身邊,嘰哩咕嚕的說了許多契丹話,不住的指他胸口狼頭。

  喬峰不懂他們說話,一個漢子忽地解開自己衣衫,露出胸口,竟也是刺著這麼一個狼頭。其餘三人也是各解衣衫,胸口也均有狼頭刺花。一霎時之間,喬峰終於千真萬確的知道,自己確是契丹人。這胸口的狼頭,定是他們部族的記號,想是從小便人人刺上。他自來痛心疾首的憎恨契丹,知道他們暴虐卑鄙、不守信義,知道他們慣殺漢人、無惡不作,這時候要他自認是禽獸一般的契丹人,心中實是苦惱之極。他獃獃的怔了半晌,突然間大叫一聲,向山野間狂奔而去。阿朱叫道:「喬大爺,喬大爺!」隨後跟去。

  她直追出十餘里,才見喬峰抱頭坐在一株大樹之下,臉色鐵青,額頭一根粗大的青筋凸了出來。阿朱走到他身邊,和他並肩而坐。喬峰身子一縮,說道:「我是豬狗也不如的遼人胡虜,自今而後,你不用再見我了。」

  阿朱和所有漢人一般,本也是痛恨契丹入骨,但喬峰在她心中,乃是天神一般的人物,別說他是契丹人,便是魔鬼猛獸,她也不願離之而去,心想:「他這時心中難受,須得對他加意溫柔慰貼。」便笑道:「漢人中有好人壞人,想來契丹人中也有好人壞人。喬大爺,你別把這種事放在心上。阿朱這條性命是你救的,你是漢人也好,是契丹也好,對阿朱全無分別。」喬峰冷冷的道:「我不用你可憐,你心中瞧不起我,也不必假惺惺的說甚麼好話。我救你性命,非出本心,只不過一時逞強好勝。此事一筆勾銷,你快快去罷。」

  阿朱心中惶急,尋思:「他既知自己確是契丹胡虜,說不定便回歸漠北,從此不踏入中土一步。」一時情不自禁,說道:「喬大爺,你若是撇下我而去,我便跳入這山谷之中。阿朱說得出做得到,你是契丹的英雄好漢,瞧不起我這低三下四的丫鬟賤人,我還不如自己死了的好。」

  喬峰聽她說得十分誠懇,心下感動,他只道自己既是胡虜,世人自是個個避若蛇蠍,想不到阿朱對待自己仍是一般無異,不禁伸手位住她手掌,柔聲道:「阿朱,你是慕容公子的丫鬟,又不是我的丫鬟,我——我怎會瞧不起你?」阿朱道:「我不用你可憐。你心中瞧不起我,也不用假惺惺的說甚麼好話。」她學著喬峰說這幾句話,語音聲調,無一不像,眼光中滿是頑皮的神色。喬峰哈哈大笑,他失意之際,得有這樣一個聰明伶俐的少女說笑慰解,自是煩惱大消。

  阿朱忽然正色道:「喬大爺,我服侍慕容公子,並不是賣身給他的。只因我家中有難,有個極厲害的對頭來找我爹爹尋仇。我爹爹自忖對付不了,便將我寄托給慕容公子的父親,雖說做他丫鬟,實則是去姑蘇燕子塢避難。以後我服侍你,做你的丫鬟,慕容公子決計不會見怪。」喬峰雙手連搖,道:「不,不!我是個胡人蠻夷,怎能用甚麼丫鬟,你在江南富貴人家住得慣了,跟著我漂流吃苦,有甚麼好處?你瞧我這種粗野漢子,我配受你服侍麼?」阿朱嫣然一笑,道:「這樣罷,我算是給你擄掠來的奴僕,你高興時向我笑笑,不開心時便打我罵我。好不好呢?」

  喬峰道:「我一拳打下來,只怕登時便將你打死了。」阿朱道:「當然你只是輕輕的打,不能出手太重。」喬峰哈哈一笑,道:「輕輕的打,不如不打,我也不想要甚麼奴僕。」阿朱道:「你是契丹英雄,擄掠幾個漢人女子做你奴隸,有何不可?你瞧那些大宋官兵,不也是擄掠了許多契丹人麼?」喬峰默然不語。阿朱見他眉頭深皺,眼色極盡陰鬱,擔心自己說錯了話,惹他不快。

  過了不久,喬峰慢慢的說道:「我一向只道契丹人兇惡殘暴、虐害漢人,但今日親眼得見大宋官兵殘殺契丹的老弱婦孺,我——我——阿朱,我是契丹人,從今而後,不再以契丹為恥,也不以大宋人為榮。」

  阿朱聽他如此說,知他心中解開了這個結,很是歡喜,道:「我早說胡人中有好有壞,漢人中也有好有壞。胡人沒漢人那樣狡猾,只怕壞人還更少些呢。」喬峰瞧著左首的深谷,神馳當年,道:「阿朱,我爹爹媽媽被這些漢人無辜害死,此仇是非報不可。」阿朱點了點頭,心下隱隱感到害怕,喬峰輕描淡寫的說「報仇」兩字,阿朱知道這兩個字中,將包含著無數的惡鬥、鮮血和性命。

  喬峰指著深谷道:「當年我媽媽給他們殺了,我爹爹痛不欲生,從那邊的岩石之旁,躍入深谷。他人在半空,不捨得我陪他喪生,又將我拋了上來,喬峰方有今日。阿朱,我爹爹愛我極深,是麼?」阿朱眼中含淚,道:「是。」喬峰道:「這父母的血海大仇,豈可不報?我從前不知,竟爾認敵為友,已是不孝之極,今日再不去殺了害我父母的正兇,喬某何顏生於天地之間。他們所說的那『帶頭大哥』,到底是誰?那封寫給汪幫主的信上,有他署名,智光和尚卻將所署的名字撕下來吞入了肚裏。這個「帶頭大哥」,顯是尚在人世,否則他們就不必為他隱瞞了。」

  他自問自答,步步推索,明知阿朱並不能助他找到大仇,但有一個人在身邊聽他說話,自然而然的減卻不少煩惱。他又道:「這個帶頭大哥既能率領中土豪傑,自是個武功既高、聲望又隆的人物。他信上稱汪幫主為『劍髯老弟』,年紀至少也在六十開外,說不定已有七十多歲。這樣一位人物,應當並不難找。恩,看過那封信的,有智光和尚、丐幫的徐長老和馬夫人、鐵面判官單正。那個趙錢孫,自也知道是誰。智光和尚與趙錢孫,都是害死我父母的幫兇,那當然是要殺的,這個他媽的『帶頭大哥』,哼,我——我要殺他全家,自老至少,雞犬不留!」阿朱打了個寒噤,本想說道:「你殺了那老惡人一個,已經夠了,饒了他全家罷。」但這幾句話到得口邊,卻是不敢吐出唇來,只覺得喬峰神威凜凜,對之不敢稍有拂逆。

  喬峰又道:「智光和尚四海雲遊、趙錢孫漂泊無定,要找這兩個人甚是不易。阿朱,咱們找丐幫的徐長老去。」阿朱聽到他說「咱們」二字,不由得心花怒放,那便是答應與她同行了,嫣然一笑,心想:「便是到天涯海角,我也和你同行。」

  當下兩人折而向南,從山嶺間繞過雁門關,來到一個小鎮上,找了一家客店。阿朱不等喬峰開口,便命店小二打二十斤酒來。那店小二見他二人夫妻不像夫妻,兄妹不似兄妹,本就覺得稀奇,聽得打「二十斤」酒,更是詫異,獃獃的瞧著他們二人,既不去打酒,也不答應。喬峰瞪了他一眼,不怒自威,那店小二吃了一驚,這才轉身,口中喃喃的道:「二十斤酒,用酒來洗澡麼?」

  阿朱笑道:「喬大爺,咱們去找徐長老,看來再走兩日,便會給人發覺。一路打將過去、殺將過去,雖是好玩,就怕徐長老望風逃走,那便找他不著了。」喬峰哈哈一笑,道:「你也不用恭維我,一路打將過去,敵人越來越多,咱倆終究免不了送命——」

  阿朱道:「要說有甚麼兇險,那也不見得。只是他們一個個的都望風而逃,可就難辦了。」喬峰道:「依你說有甚麼法子?咱們白天歇店,黑夜趕道如何?」阿朱微笑道:「要他們認不出,那是容易不過。只是名滿天下的喬大俠,不知肯不肯易容改裝?」說到頭來,還是「易容改裝」這四個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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