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一四四


  喬峰悲痛之下,雖聽得這兩個僧人如此醜詆辱罵,卻也發作不出惱怒之意,他生平臨大事、決大疑,遭逢過不少為難之事,這時很能沉得住氣,抱拳行禮,說道:「請教四位大師法名如何稱呼?是少林寺中的高僧麼?」一個中等身材的和尚脾氣最好,道:「咱們都是少林弟子,唉,看三槐夫婦一生忠厚,卻落此滲報。喬峰,你們契丹人,下手忒也狠毒了。」

  喬峰心想:「他們既是不肯宣露法名,多問也是無益。適才聽得那高身子的和尚說道他們相救來遲,似是得到了訊息而來救援,卻是誰去通風報訊的?是誰預知我爹娘要遭遇兇險?」便道:「四位大師慈悲為懷,趕下山來救我爹娘,只可惜遲了一步——」那高身材的僧人性烈如火,提起醋缽大的拳頭,呼的一拳,又向喬峰擊到,喝道:「咱們遲了一步,才讓你行此忤逆之事,虧你還在自鳴得意,出言譏刺咱們。」

  喬峰明知他們四人一片好心,得到訊息後即來救援自己的爹娘,實是不願跟他們動手過招,但想為了得知真相,若不展露一手將他們制住,那就永遠弄不明白,便道:「在下感激四位的好意,今日事出無奈,多有得罪!」說著轉身如風,伸手往第三名僧人肩頭拍去。那僧人喝道:「當真動手麼?」一句話剛說完,肩頭已被喬峰拍中,身子一軟,坐倒在地。喬峰練過少林派的武功,與這四名僧人雖不相識,但他們武功的基本家法,卻是嫻熟於胸,接連拍出四掌,將四名僧人一一拍倒。

  他說道:「得罪了,請問這位大師,你說相救來遲,何以得知我爹娘身遭厄難,是誰將這音訊告知師父?」那僧人怒道:「嘿嘿,你不過想查知報訊之人,又想去施毒手加害。咱們少林弟子是何等樣人,豈受你這契丹賤狗逼供?你再使厲害十倍的毒刑,也休想從我口中套問出一個字來。」喬峰心下暗嘆:「這誤會越弄越深,我不論問甚麼話,他們都會當是盤問口供。」於是伸出手去,在每人背上推拿了幾下,解開四人被封的穴道,說道:「若要殺人滅口,我此刻便送了四位的性命。是非真相,總盼將來能有水落石出之日。」忽聽得山坡旁一人冷笑道:「要殺人滅口,那也未必有這麼容易!」

  喬峰一抬頭,只見山坡旁高高矮矮的站著十餘名少林寺的僧人,各人手中或持禪杖、或持戒刀,沒一個人不是手有兵器。他一瞥之下,但見為首二僧都是五十上下的年紀,手中各提一柄方便鏟,鏟頭精鋼的月牙發出青森森的寒光,那二僧的四道目光都如電光般炯炯射入,一見便知是內功極其深湛。喬峰雖是不懼,但知道這十多名僧人的武功比之適才四僧,那是高得太多,只要一交上手,若不殺傷數人,就不易全身而退。他應變決疑,極是迅速,雙手抱拳,說道:「喬峰無禮,謝過諸位大師。」突然間身子倒飛,背脊撞破板門,進了土屋。

  這一下變故來得快極,眾僧人齊聲驚呼,有五六人同時搶了上去,剛到門邊,只覺一股勁風從門中激射而出。這五六人各舉左掌,疾運內力一擋,砰的一聲大響,塵土飛揚,五六人均被門內拍出的掌力逼得倒退了四五步。待得站定身子,均感胸口氣血翻湧。幾個人臉色蒼白,面面相覷,各人心下都十分明白:「喬峰這一掌力道雖猛,卻是尚有餘力,第二掌再擊將過來,未必能夠擋住。」各人認定他是窮兇極惡之徒,只道他要蓄力再發,沒想到他其實是掌下留情,不欲傷人。隔了好半晌,為首的兩名僧人舉起方便鏟,一招「雙龍入洞」,勢挾勁風,二僧身隨鏟進,並肩搶入了土屋。噹噹噹雙鏟相交,織成一片光網,護住身子,卻見屋內空蕩蕩地,那裏有喬峰的人影?

  更奇的是,連喬三槐夫婦的屍首也已影蹤不見。那使方便鏟的二僧,是少林寺「戒律院」中監管本派弟子行為的「持戒僧」與「守律僧」,平時行走江湖,查察門下弟子的功過,本身武功固然甚強,而見聞之廣,更是人所不及。他二人見喬峰在這頃刻之間,竟會走得不知去向,已是極為難能,而他能攜同喬三槐夫婦的屍首而去,更是不可思議了。眾僧不信他在這一剎那間便能去遠,認定他是躲在甚麼地方,當下在屋前屋後,炕頭灶邊,處處翻尋了個遍。戒律院二僧提氣疾向山下追去,直追出二十餘里,那裏有甚麼蹤跡可尋?

  殊不知喬峰挾了爹娘的屍首,反向少室山上奔去。他竄向一個人所難至、林木茂密的陡坡,將爹娘掩埋了,跪下來恭恭敬敬的磕了八個響頭,心中暗暗禱祝:「爹、娘,是何人下此毒手,害你二老性命,兒子一定要拿到兇手,到二老墳前剜心活祭。」想起此次歸家,只是遲得一步,不能再見爹娘一面,否則爹娘見到自己已長得如此雄緯魁梧,一定好生歡喜。倘若三人能聚會一天半日,那也得有片刻的快活。喬峰想到此處,忍不住又是嗚嗚咽咽的泣不成聲,他自幼硬氣,極少哭泣,成人後更是從未流過一滴眼淚,今日實是傷心到了極處,悲憤到了極處,這才淚如泉湧,難以抑止。

  突然間心念一轉,暗叫:「啊喲,不好,我的授業恩師玄苦大師,別要又遭甚麼兇險。」在墳前哭拜之時,腦海中陡然想明白了幾件事:「那兇手殺我爹娘,並非時間如此湊巧,恰好在我回家之前的半個時辰中下手,那是他早有預謀,下手之後,立即去通知少林寺中的僧人,說我正在趕上少室山,要殺我爹娘滅口。是了,那些少林僧俠義為懷,一心想救我爹娘,卻撞到了我,當世知我身世真相之人,還有一位玄苦師父,須防那兇手更下毒手,將罪名栽在我的身上。」

  一想到玄苦大師或將因己之故而遭難,不由得五內如焚,拔步便向少林寺飛奔。他明知寺中高手如雲,達摩堂中幾位老年僧人,更是各有非同小可的絕技,自己只要一露面,眾僧群起而攻,脫身就非易事,是以奔跑雖快,卻盡撿荒僻的小徑,荊棘雜草,將他一雙褲腳鉤得稀爛,小腿上鮮血淋漓,卻也只好聽由如此。繞這小徑上山,路程遠了一大半,奔得一個多時辰,才攀到了少林寺後。其時天色已然昏暗,他心中一喜一憂,喜的是黑暗之中,易於隱藏身形;憂的是兇手乘黑偷襲,不易發現他的蹤跡。

  喬峰近年來縱橫江湖,罕逢敵手,但這一次的敵人並非單只武功高強,心計之深,自己從未遇過,少林寺雖是龍潭虎穴一般的地方,但並未防備有這兇手要來加害玄苦大師,若是有人要出手偷襲,極易遭其暗算。喬峰何嘗不知自己處於嫌疑極重之境地,倘若此刻玄苦大師已遭人毒手,並未有人見到兇手的模樣,而自己若被人發現,偷偷摸摸的潛入寺中,那當真是百詞莫辯了。他此刻若是要獨善其身,自是離開少林寺越遠越好,但一來他擔心玄苦大師安危,二來想乘機捉拿真兇,替爹娘報仇,至於甘冒大險,那是顧不得了。

  他雖在少室山中住了十餘年,卻從未進過少林寺,寺中殿院方向,全不知悉,更不知玄苦大師住於何處,心想:「盼恩師安然無恙,我見了恩師之面,稟明經過,請他老人家小心提防,再叩問我的身世來歷,說不定恩師能猜到真兇到底是誰。」

  少林寺中殿堂院落,何止數十,東一座、西一座,高高低低散在山坡之間。玄苦大師在寺中並無執掌職司,也不是達摩堂的前輩高僧,「玄」字輩的僧人少說也有二十餘人,各人服色相同,黑暗中卻往那裏找去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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