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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五


  ▼第四十八回 人生奇變

  喬峰心下盤算:「唯一的法子,是抓到一名少林僧人,逼他帶我去見玄苦師父,見到之後,我再說明種種不得已之處,向他鄭重陪罪。但少林僧人大都尊師重義,倘若以為我去尋玄苦大師是要不利於他,只怕寧死不屈,決計不肯說出他的所在。嗯,我不妨去廚下找一個火工來此帶路,可是這些人卻又未必知道我師父的所在。」

  他一時彷徨無計,每經過一處殿堂廂房,便俯耳到窗外聽聽,盼望能得到甚麼線索。仗著身手矯捷,他身子雖是長大魁偉,但竄高伏低,直似靈貓,竟沒給人知覺。一路如此聽去,待行到一座小舍之旁,忽聽得窗內有人說道:「方丈有要事奉商,請師叔即到『證道院』去。」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:「是!我立即便去。」

  喬峰心想:「本寺方丈集人商議要事,我師父想來也一定要去!我跟著此人上『證道院』去,便能見到我師父了。」只聽得「呀」的一聲,板門推開,出來兩個僧人,年老的一個向西,年少的匆匆向東,想是再去傳人。喬峰心想方丈既要請到這老年僧人前去商議要事,此人行輩身份必高,少林寺不同別家寺院,凡行輩高者,武功亦必高深。他不敢緊隨其後,只是望著他的影子,遠遠跟隨。眼見他越走越西,直走到最西的一座屋宇之中。喬峰待他進了門,才繞著圈子走到那屋子後面,聽明白四周無人,方始伏到窗下。他心中又是悲憤,又是恚怒,自忖:「喬峰行走江湖以來,那一件事不是光明磊落,大模大樣?今日卻迫得我這等偷偷摸摸,萬一行蹤敗露,喬某一世英名,這張臉卻往那裏擱去?」但隨即轉念又想:「唉,想當年師父每晚下山授我武藝,縱然大風大雨,亦從來不停一晚。這等重恩,我便是粉身碎骨,亦當報答,何況小小的羞恥侮辱?」

  只聽得前面門外腳步聲響,先後又來了四人,過不多時,又來了兩人,窗紙上映出人影,一共有十餘人,都群集一間堂中。喬峰心想:「倘若他們商議的是少林派中的機密要事,給我偷聽入耳,我雖非有意,總是不妥。還是離得遠些,別要聽人私秘的為是。師父若在堂中,這裏面高手如雲,任他多厲害的兇手也傷他不著,待會兒集議已畢,一一散出,我便可設法私下和他相見,稟明一切。」正想跟步走開,忽聽得堂中十餘個僧人一齊念起經來。

  喬峰不懂他們念的是甚麼經文,只是聽得出聲音莊嚴肅穆,有幾個人的聲音中又頗有悲苦之意。這一段經文念得甚長,他漸覺不妥,尋思:「他們似乎是在做甚麼法事,又或是參禪研經,我師父或者不在此處。」一側耳細聽,果然在眾僧齊聲誦經的聲音之中,聽不出有玄苦大師那沉著厚實的嗓音在內。

  他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再等一會,只聽得誦經之聲止歇,一個威嚴的聲音說道:「玄苦師弟,你還有甚麼話要說麼?」喬峰聽到「玄苦師弟」這四個字,心下大喜:「師父果在此間,他老人家也是安好無恙。」只聽得一個渾厚的聲音說起話來,喬峰聽得明白,正是他的授業師父玄苦大師,但聽他說道:「小弟受戒之日,先師給我取名玄苦。想那佛家八苦,乃是生、老、病、死、怨憎會、愛別離、求不得、五陰熾盛。小弟勉力脫此八苦,只能渡己,不能渡人,說來慚愧,這『怨憎會』的苦,原是人生必有之義,小弟力求解脫,願師兄和眾位師弟、師侄助我。」喬峰聽他說話聲音十分平靜,中氣充沛,顯然這十餘年中師父的內力修為也是大有精進,不禁暗暗為他歡喜。只是他聽說的這一番話,都是佛家的言語,到底是何意義,喬峰一時也弄不明白。

  又聽那威嚴的聲音說道:「玄悲師弟數月前命喪奸人之手,咱們全力追拿兇手,似違我佛勿嗔勿怒之戒。然降魔誅奸,是為普救世人,我輩學武,本意原為宏法廣德——」

  喬峰心道:「這聲音威嚴之人,想必是少林寺方丈玄慈大師了。」只聽他繼續說道:「——除一魔頭,便是救卻無數世人。師弟,那人可是姑蘇慕容麼?」喬峰心道:「這事又牽纏到了姑蘇慕容氏身上。頗聞道路傳言,少林派玄悲大師之圓寂乃是遭人暗算,難道他們也疑心是慕容公子下的毒手?」只聽玄苦大師說道:「方丈師兄,小弟不願多增罪孽,讓師兄和眾位師弟、師侄為我操心。那人若能放下屠刀,自然回頭是岸,他若執迷不悟,唉,他也是徒然自苦而已。此人形貌如何,那也不必說了。」

  方丈玄慈大師說道:「師弟大覺高見,做師兄的太過執著,頗落下乘了。」玄苦道:「小弟此刻想靜坐片刻,默想懺悔。」玄慈道:「是!師弟多多保重。」只聽得板門呀的一聲打開,一個高大瘦削的老僧當先緩緩走出。他行出丈許,後面魚貫而出,共是一十七名僧人。這十八位僧人都是身披大紅袈裟,雙手合十,低頭默唸,神情極是莊嚴。待得眾僧遠去,屋內寂靜無聲,喬峰為這周遭的情境所懾,一時不敢現身叩門,忽聽得玄苦大師說道:「佳客遠來,何以徘徊不進?」

  喬峰吃了一驚,自忖:「我屏息凝氣,旁人縱然和我相距咫尺,也未必能察覺我潛身於此。師父耳聽如此,竟似有『天耳通』的神通。」當下恭恭敬敬的走到門口,說道:「師父安好,弟子喬峰叩見師父。」

  玄苦輕輕「啊」了一聲,道:「是峰兒?我這時正在想念你,只盼和你會見一面,快進來。」聲音之中,充滿了喜悅之意。喬峰大喜,搶步而進,便即跪下叩頭,說道:「弟子平時少有侍奉,多勞師父掛念。師父清健,孩兒不勝之喜。」說著抬起頭來,仰目瞧向玄苦。玄苦大師本來臉露微笑,油燈照映下見到喬峰的臉,突然間臉色大變,站起身來,顫聲道:「你——你——原來便是你,你便是喬峰,我——我親手調教出來的徒兒?」但見他臉上又是驚駭,又是痛苦,又混和著極大的憐憫惋惜。喬峰見師父瞬息間神情大異,心中也是驚訝之極,道:「師父,孩兒便是喬峰。」玄苦大師道:「好,好,好!」連說三個「好」字,便不說話了。

  喬峰不敢再問,靜待他有何教訓指示,那知等了良久,玄苦大師始終不言不語。喬峰再看他臉色,只見他一副神氣和適才全然的一模一樣,不禁嚇了一跳,伸手去摸他手掌時,但覺一片冰冷,再探他鼻息,原來早已氣絕多時。這一下喬峰自是嚇得目瞪口獃,腦海中一片混亂:「師父一見我,就此嚇死了?決計不會,我又有甚麼可怕?多半他是早已受傷。」可是卻又不敢去檢視他的身子。他定了定神,心意已決:「我若此刻悄然避去,豈是喬峰鐵錚錚好漢子的行逕?今日之事,縱有萬般兇險,也當查問個水落石出。」他走到屋外,朗聲叫道:「方丈大師,玄苦師父圓寂了。玄苦師父圓寂了。」他中氣充沛,這兩句呼聲遠遠傳送出去,山谷鳴響,闔寺俱聞。呼聲雖然是雄渾,卻是極其悲苦。

  玄慈方丈等一行人尚未回歸各自的居室,猛聽得喬峰的呼聲,一齊轉身,快步回到「證道院」來。只見一條長大漢子站在院門之旁,伸袖拭淚,眾僧均覺奇怪。玄慈合十問道:「施主何人?」他關心玄苦安危,不等喬峰回答,便搶步進屋,只見玄苦僵立不倒,更是一怔。眾僧一齊進來,垂首低頭,誦唸經文。喬峰最後進屋,雙膝跪地,暗暗禱祝:「師父,弟子報訊來遲,你終於還是遭人毒手。弟子和那奸人的深仇,又深一層。」玄慈唸經已畢,打量喬峰,又問:「施主是誰?適才呼叫的便是施主麼?」喬峰道:「弟子喬峰,弟子見到師父圓寂,悲痛不勝,以致驚動方丈。」

  玄慈聽到喬峰的名字,吃了一驚,道:「施主便是丐幫的——前任幫主麼?」喬峰聽到他說「丐幫的前任幫主」這七個字,心想:「江湖上的訊息傳得好快,他既知我不是丐幫的幫主,自也知道我被逐出丐幫的原由。」說道:「正是。」玄慈道:「施主何以夤夜闖入敝寺?又怎生見到玄苦師弟圓寂?」

  喬峰心有千言萬語,一時不知如何說明才好,只得道:「玄苦大師是弟子的授業恩師,弟子得知——」第二句話還沒接下去,玄慈方丈便攔住話頭,道:「甚麼?玄苦師弟是你的授業師父?施主難道是少林弟子,那——那太奇怪了。」要知喬峰名滿天下,武林中誰都知道他是汪幫主的嫡傳弟子,他的武功與少林派絕不相干,這時他自稱為少林弟子,玄慈大師幾乎要斥為「荒唐」,只是尊重他的身份,這才將「荒唐」二字,改為「奇怪」。

  喬峰道:「此事說來話長,但不知我恩師受了甚麼傷,是何人下的毒手?」玄慈方丈垂淚道:「玄苦師弟受人偷襲,胸間吃了人一掌重手,肋骨齊斷,五臟破碎。仗著內功深厚,這才支持到此刻。咱們問他敵人是誰,他說並不相識,又問他形貌年歲。他卻說道佛家八苦,『怨憎會』乃是其中一苦,既是遇上了冤家對頭,正好就此解脫,兇手的形貌,他決計不說。」

  喬峰恍然而悟:「原來適才眾僧已知師父身受重傷,唸經誦佛,乃是送他西歸。」他虎目含淚,說道:「眾位高僧慈悲為念,不記仇冤,弟子是俗家人,務須捉到這下手的兇人,千刀萬剮,替師父報仇,想貴寺門禁森嚴,不知那兇人如何能闖得進來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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