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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三


  徐長老和宋、奚、陳、吳四長老面面相覷,都是驚得獃了,均想:「只不過片刻之前,他和慕容公子手攜手的進來替眾人解毒,怎麼這時忽然說出不識慕容公子的話來?」吳長老想了一想,恍然大悟,道:「啊,是了。適才那青年公子自稱複姓慕容,但並不是慕容復。天下雙姓『慕容』之人何止千萬,那有甚麼希奇?」

  陳長老道:「他在牆上自題『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』。卻不是慕容復是誰?」忽然有一個怪裏怪氣的聲音插口道:「那娃娃公子甚麼武功都會使,而且門門功夫比原來的主兒更加精妙,那還不是慕容復,當然是他,一定是他。」眾人向說話之人瞧去,只見他鼠目短髯,正是南海鱷神。他中毒後被綁,卻忍不住插口說話。

  喬峰奇道:「那慕容復來過了麼?」南海鱷神怒道:「放你娘的臭屁,剛才你和慕容復攜手進來,不如用甚麼鬼門道,將老子用麻藥麻住了。快快放了老子便罷,否則的話,哼哼,哼哼——」他接連說了幾個「哼哼」,但「否則的話」他有甚麼辦法,一時卻說不上來。喬峰道:「瞧你也是一個武林中的好手,怎地如此胡說八道?我幾時來過了?甚麼和慕容復攜手進來,更是荒謬之極。」

  南海鱷神氣得哇哇大叫:「好喬峰,好喬峰,枉你是丐幫的一幫之主,竟敢撒這漫天大謊,各位朋友,剛才喬峰是不是來過?咱家將軍是不是請他上坐,請他喝茶?」一眾西夏人齊聲說道:「是啊,慕容復試演『凌波微步』,喬峰在旁鼓掌喝采,說甚麼『北喬峰、南慕容』,難道這是假的?」

  吳長老扯了扯喬峰的袖子,低聲道:「幫主,明人不做暗事,剛才的事那是抵賴不了的。」喬峰給他說得啼笑皆非,苦笑道:「吳四哥,難道剛才你也見過我來?」吳長老將那個盛放解藥的小瓷瓶遞了過去,道:「幫主,這瓶子還給你,說不定將來還會有用。」

  喬峰道:「還給我?甚麼還給我?」吳長老道:「這解藥是你剛才給我的,你忘了麼?」喬峰道:「怎麼?吳四哥,你也說剛才見過我?」吳長老見他絕口抵賴,心下既是不快,又感不安。

  喬峰雖是精明能幹,卻那能猜得到竟會有人假扮了他,在片刻之前來到天寧寺中解救眾人?他一轉念間,心想這中間定是隱伏著一個重大陰謀。吳長老、奚長老等都是直性之人,決計不會做甚麼卑鄙事情,但那玩弄權謀之人策略厲害,自能妥為佈置安排,使得自己的所作所為,在眾人眼中看出來,處處顯得荒唐邪惡。丐幫群豪得他解救,本來人人感激,但聽他矢口不認,卻都是大為驚詫。有人猜他是這幾天中多遭變故,以至神智錯亂;有人料想馬大元確是他假手於慕容復所害,生怕奸謀敗露,索性絕口否認認識慕容其人;復有人猜想他圖謀重任丐幫幫主,在安排甚麼計策;更有人深信他是為契丹出力,既反西夏,亦害大宋。各人心中的猜測各各不同,臉上便有惋惜、難過、憤恨、鄙夷、仇視等種種不同的神氣。喬峰長嘆一聲,道:「各位既是安然無恙,喬峰就此別過。」說著一抱拳,翻身上馬,鞭子一揚,疾馳而去。忽聽得徐長老叫道:「喬峰,將打狗棒留了下來。」

  喬峰陡地勒馬,道:「打狗捧?在杏林之中,我不是已交出來了麼?」徐長老道:「咱們失手遭擒,打狗棒落在西夏眾惡狗手中。此時遍尋不見,想必又為你取去。」

  喬峰仰天長笑,聲音極是悲涼,大聲道:「我喬峰和丐幫再無瓜葛,要這打狗棒何用?徐長老,你將喬峰瞧得忒也小了。」雙腿一挾,那馬四蹄翻飛,向北馳去。

  喬峰自幼父母對他撫愛有加,及後入少林寺學藝,再拜丐幫汪幫主為師,行走江湖,雖是多歷艱險,但師父朋友,無不對他赤心相待。這兩天之中卻是天地間掀起風波,以往威名赫赫,至誠仁義的幫主,竟成為一個賣國害民,卑鄙無恥的小人。他任由那馬信步而行,心中混亂已極:「倘若我真是契丹人,過去十餘年中,我手下殺了不少契丹高手,破敗了不少契丹的圖謀,豈不是大大的不忠?要是我父母確實是在雁門關外為漢人害死,我反拜害父殺母的仇人為師,三十年來認別人為父為母,豈不是大大的不孝?喬峰啊喬峰,你如此不忠不孝,有何面目生於天地之間?倘若三槐公不是我的父親,那麼我自也不是喬峰了?我姓甚麼?我親生父親給我起了甚麼名字?嘿嘿,我不但不忠不孝,抑且無名無姓。」

  他轉念又想:「可是,說不定這一切都是出於一個大奸大惡之人的誣陷,我喬峰堂堂丈夫,給人擺佈得身敗名裂,萬劫不復,豈非枉自讓奸人陰謀得逞?嗯,總而言之,須得查個明白才是。」

  他心下盤算,第一步是趕回河南少室山,向三槐公詢問自己的身世來歷,第二步是入少林寺叩見授業恩師玄苦大師,請他賜示真相。這兩人對自己素來愛護有加,絕不致有所隱瞞。他是個拿得起、放得下,能夠擔當大事之人,如何行事既是盤算已定,心下便不再煩惱。只是他從前以丐幫之主的身份,在江湖上行走,當真是四海如家,此刻他被逐出丐幫,不但不能再到各處分舵食宿,而且為了免得惹麻煩,反而處處避道而行,不與丐幫中的舊屬相見,只行得兩天,身邊零錢化盡,只得將那匹從西夏人處奪來的馬匹賣了,以作盤纏。

  不一日,來到嵩山腳下,逕向少室山行去。這是他少年時所居之地,處處景色,皆是舊識。自從他出任丐幫幫主以來,以丐幫乃江湖上第一大幫,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大派,丐幫幫主若上少林,便成轟動武林的大事,種種儀節排場,驚動甚多,是以他從未回來,只是每年派人向父母和恩師奉上衣食之敬,請安問好而已。這時重臨故土,想到自己身世之謎,一兩個時辰之內便可揭開,饒是他鎮靜沉穩,心下也是不禁惴惴。

  他的舊居是在少室山之陽的一座山坡之旁,喬峰快步轉過山坡,只見菜園旁的那棵大棗樹底下,放著一頂草笠,一把茶壺。那茶壺柄子已斷,喬峰認得是「父親」喬三槐之物,心間陡然感到一陣暖意:「爹爹勤勉忠厚,這把破茶壺已用了幾十年,仍是不捨得丟掉。」看到那株大棗樹時,又憶起兒時每逢棗熟,喬三槐總是攜著他的小手,一共擊打棗子。紅熟的棗子飽脹皮裂,甜美多汁,自從離開故鄉之後,從未再嘗到過如此好吃的棗子。喬峰心想:「就算他們不是我親生的爹娘,但我幼時這番養育之恩,自是終身難報。不論我身世真相到底如何,我絕不可改了稱呼。」

  他走到那三間土屋之前,只見屋外一張竹席上曬滿了菜乾,一隻母雞帶領了一群小雞,正在草間啄食。他不自禁的微笑起來:「今晚娘定要殺雞做菜,款待她久未見面的兒子。」他大聲叫道:「爹、娘,孩兒回來了。」但叫了兩聲,不見答應,心想:「啊,是了,二老耳朵聾了,聽不見了。」伸手推開板門,跨了進去。堂上板桌板凳、犁耙鋤頭,宛然是他離家時的模樣,卻不見人影。

  喬峰又叫了兩聲:「爹,娘!」仍是不聽見答應,他微感詫異,自言自語的道:「都到那裏去啦!」探頭向臥房中一張,不禁大吃一驚,只見喬三槐夫婦二人都是橫臥在地,動也不動。喬峰一縱入內,先將母親扶起,但覺她呼吸已然斷絕,但身子尚有微溫,顯是死去還不到一個時辰,再抱起父親時,情形也是一般無異。喬峰又是驚慌,又是悲痛,抱著父親的屍體走出屋門,在陽光下細細檢視,察覺他胸口肋骨根根斷絕,竟是被武學高手以極厲害的掌力擊斃,再看他母親屍首,也是這般。

  喬峰腦中混亂:「我爹娘乃是忠厚老實的農夫農婦,怎會引得武學高手向他們下此毒手?那自是因我之故了。」他在三間屋內,以及屋前、屋後、和屋頂之上仔細察看,要查知兇手是何等樣人。但顯然下手之人心思周密,竟連腳印也不留下一個。喬峰滿臉都是眼淚,越想越是悲苦,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。只哭得數聲,忽聽得背後有人說道:「可惜,可惜,咱們來遲了一步。」喬峰倏地轉過身來,見是四個中年僧人,服飾打扮,是少林寺中的僧人。喬峰雖曾在少林派學藝,但授他武功的玄苦大師每日夜半方來他的家中,授藝之事,連他父母也是不知,因此對少林寺中的僧人均不相識。

  他此時心中悲苦,雖見來了外人,一時也是難以收淚。但見一名高高的僧人滿臉怒容,大聲說道:「喬峰,你這人當真是豬狗不如。喬三槐夫婦就算不是你的親生父母,十餘年中的養育之恩,那也是非同小可,如何竟敢如此毒辣,下手殺害?」

  喬峰泣道:「在下適才歸家,見父母被害,正要查明兇手,替父母報仇,大師何出此言?」

  那僧人怒道:「契丹人狼子野心,果然是行同禽獸,你親手殺了你義父義母,咱們只恨相救來遲,姓喬的,你要到少室山來撒野,可還差著這麼一大截。」說著呼的一掌,便向喬峰胸口劈到。喬峰正待閃避,只聽得背後風聲微動,情知有人從後偷襲,他不願這般不明不白的和這些少林僧人動手,左足一點,身子輕飄飄的飛出丈許,果見另一名少林僧一足踢空。四名少林僧見他如此輕易的避開,臉上均現驚異之色。

  那高大僧人罵道:「你武功再強,卻又怎地?你要殺了義父義母滅口,隱瞞你的出身來歷,只可惜你是契丹孽種之事,早已轟傳武林,江湖上那個不知、那個不曉?你行此大逆之事,只有更增你的罪孽。」另一名僧人也罵道:「你先殺馬大元,再殺喬三槐夫婦,哼哼,這醜事能遮蓋得了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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