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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九


  ▼第四十六回 人中龍鳳

  王玉燕聽他不提即刻去尋慕容復,而要自行去救朱碧雙姝,微感失望,但轉念又想:「阿朱、阿碧二人是表哥的心腹使婢,我明知她們失陷於敵,如何可以不救?待得尋到表哥再來相救,只怕已經遲了。」便道:「甚好,咱們去罷。」段譽指著滿堂屍首,道:「總得將他們妥為安葬才是,須當查知各人的姓名,在每人的墳上立一塊墓碑,日後他們家人要來找尋屍骨,遷回故土,也好有個依憑。」

  玉燕咯的一笑,道:「好罷,你在這裏替他們料理喪事。大殮、出殯、發訃、開弔、讀祭文、做輓聯、作法事、放燄口,好像還有甚麼頭七二七,七七四十九日之後,我再來尋你罷。」

  段譽聽出了她言語中的譏嘲之意,自己想想也覺不對,陪笑道:「依姑娘之見,該當怎樣?」玉燕道:「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,豈不是好?」段譽道:「這個,嗯,好像是太簡慢些了罷?」可是他沉吟半晌,實在也別無善策,只得去覓來火種,點燃了碾坊中的稻草,兩人來到碾坊之外,上馬按韁觀看。霎時間烈燄騰空,火舌亂吐。

  段譽下得馬來,恭恭敬敬的跪拜叩首,說道:「高僧圓寂,火化遺蛻之事,原屬尋常。各位仁兄今日命喪我手,只盼魂歸極樂、永脫煩惱,莫怪莫怪。」嚕哩囉唆的說了一大片話,這才上馬和王玉燕並騎而去,隱隱聽得鑼聲堂堂、人聲喧嘩,四鄰的眾農民都趕著救火來了。段譽道:「好好一座碾坊因我而焚,我心中好生過意不去。」

  玉燕道:「你這人婆婆媽媽,那有這許多說的?我母親雖是女流之輩,但行為爽快明決,說幹便幹。你是個男子漢大丈夫,卻偏有這許多顧慮規矩。」段譽心想:「你母親動輒殺人,將人肉做花肥,我如何能與她比?」說道:「我第一次殺人放火,不免有些心驚肉跳。」玉燕點頭道:「嗯!那也說得是,日後做慣了,也就不在乎啦。」段譽吃了一驚,連連搖手,道:「萬萬不可,萬萬不可。一之為甚,其可再乎?殺人放火之事,再也休提。」

  玉燕和他並騎而行,轉過頭來瞧看他,很感詫異,道:「江湖之上,殺人放火之事那一日沒有?段公子,你以後洗手不幹,不再混跡江湖了麼?」段譽道:「我伯父和爹爹要教我武功,我說甚麼也不肯學,不料事到臨頭,終於還是逼了上來,唉,我不知怎樣才好?」玉燕微微一笑,道:「你的志向是要讀書做官,將來做學士、宰相,是不是?」

  段譽道:「那也不是,做官也沒甚麼味道。」

  玉燕道:「那麼你想做甚麼?難道你、你和我表哥一樣,整天便想著要做皇帝?」

  段譽奇道:「慕容公子想做皇帝?」

  玉燕臉上一紅,無意中吐露了表哥的秘密。自經碾坊中這一役,她和段譽死裏逃生,已成患難之交,只覺他性子平易近人,在他面前甚麼話都可以說,但慕容復一心一意要規復燕國舊邦的大志,究竟不能隨便宣之於口,說道:「這話我告訴了你,你可千萬別對第二人說,更不能在我表哥面前提起,否則他可要怪死我了。」

  段譽心中又是一陣難過,心想:「瞧你急成這副樣子,你表哥要怪責,讓他怪責去好了。」口中卻只得答應道:「是了,我才不去多管你表哥的閒事。他做皇帝也好、做叫化也好,我全管不著。」玉燕臉上又是一紅,聽他語氣中有不悅之意,柔聲道:「段公子,你生氣了麼?」

  段譽自和她相識以來,見她心中所想、口中所言,全是表哥慕容公子,這番第一次如此軟語溫存的對自己款款而言,不由得心花怒放,一喜歡,險些兒從鞍上掉下來,忙坐穩身子,笑道:「沒有,沒有。我生甚麼氣?王姑娘,這一生一世,我是永遠永遠不會對你生氣的。」

  王玉燕的一番情意,全都繫在慕容公子身上,段譽雖是不顧性命的救她,她可始終未想到那是出於一往情深的愛慕之意,還道他忠厚老實,天生的俠義心腸。這時聽他說:「這一生一世,我是永遠永遠不會對你生氣的」。這句話說得誠摯已極,直如賭咒發誓,這才陡地醒覺:「他——他——他是在向我表白情意麼?」不由得羞得滿臉通紅,慢慢的低下了頭去,輕輕的道:「你不生氣,那就好了。」

  段譽心下高興,一時不知說些甚麼話好,暗道:「我爹爹是皇大弟,我是鎮南王世子,大理國的皇位,一定是傳給我的。我連皇位也不希罕,卻希望甚麼學士宰相?」過了一會,說道:「我甚麼也不想,只盼永如眼前一般,那就心滿意足,別無他求了。」所謂「永如眼前一般」,就是和玉燕並騎而行。玉燕不喜歡他再說下去,俏臉微微一沉,正色道:「段公子,今日相救的大德,玉燕永不敢忘。我心——我心早屬他人,盼你言語有禮,以留他日相見的地步。」

  這幾句話便如一記悶棍,打得段譽眼前金星飛舞,幾欲暈了過去。玉燕這幾句話說得甚是明白:「我的心早屬慕容公子,自今而後,你任何表露愛慕的言語都不可出口,否則我不能再跟你相見。你別自以為有恩於我,便能癡心妄想。」這番話說得毫不過份,段譽也非不知她的心意,只是由她親口說來,聽在耳中,那滋味可當真難受。他偷眼暗看玉燕的臉色,但見她寶相莊嚴,當真和大理石洞中的玉像一模一樣,不由得隱隱有一陣大禍臨頭之感,心道:「段譽啊段譽,你既遇到了這位姑娘。而她又是早已心屬他人,你這一生,注定是要受盡煎熬,苦不堪言的了。」

  兩人默默無言的並騎而行,誰也不再開口。玉燕心道:「他多半是在生氣了,生了很大的氣。不過我還是假裝不知的好。倘若這一次我向他道歉,以後他老是跟我說些不三不四的言語,若是傳入了表哥的耳中,表哥一定會不高興的。」段譽心道:「我若再說一句吐露心事之言,豈非輕薄無聊,對她不敬?從今而後,段譽是寧死也不再說半句這些話了。」玉燕心想:「他一句話也不說,只是縱馬而行,想必知道到甚麼地方去相救阿朱、阿碧。」

  段譽也是這般想:「她一句話也不說,只是縱馬而行,想必知道到甚麼地方去相救阿朱、阿碧。」兩人又行了大半個時辰,來到一條岔路,兩人不約而同的問道:「向左,還是向右?」交換了一個疑問的眼色之後,同時又道:「你不識得路?唉,我以為你是知道的。」兩人都是少年人的心情,這兩句話一出口,均覺十分有趣,登時便縱聲大笑起來,適才陰霾,一掃而空。只是兩人於江湖間的習俗,全然的一竅不通,商量良久,也想不出該到何處去救人才是。最後段譽道:「他們擒獲了丐幫大批人眾,不論是殺了還是關將起來,總是有些蹤跡可尋,咱們還是回到那杏子林去瞧瞧再說。」

  玉燕道:「回到杏子林去?倘若那些西夏武士還在那邊,咱們豈不是又去自投羅網?」段譽道:「我想適才落了這麼一場大雨,他們定然是走了。這樣罷,你在林外等我,我悄悄去張上一張,要是敵人果真還在,咱們轉身便逃就是了。」玉燕道:「不,不能老是由你身涉險地,咱二人一齊去看,若有兇險,一齊逃走。」

  段譽聽她願意和自己有難同當,大是興奮,笑道:「要打是打不贏,要逃還逃不了麼?」當下兩人商量如何相救阿朱,阿碧,說定由段譽施展「凌波微步」,奔到朱碧雙姝面前,將那瓶臭藥給她二人聞上一陣,解毒之後,才設法救將出來。說話之間,縱馬快奔,不多時已到了杏子林外。段譽和玉燕一齊下馬,將馬匹繫在一株杏子樹上,段譽將那隻瓷瓶拿在手中,兩人相視一笑,躡手躡足的並肩入林。

  杏林中滿地泥濘,草叢上都是水珠,段譽與玉燕進得林中,放眼空蕩蕩地竟無一個人影。玉燕道:「他們果然走了,咱們到無錫城裏去探探消息罷。」段譽道:「很好。」想起又可和玉燕並肩同行,多走一段路,心下大是歡喜,臉上不自禁的露出笑容。玉燕奇道:「是我說錯了麼?」段譽忙道:「沒有。咱們這就到無錫城裏去。」

  玉燕道:「那你為甚麼好笑?」段譽轉開了頭,不敢向她正視,微笑道:「我有時會傻裏傻氣的瞎笑,你不用理會。」玉燕想想好笑,咯的一聲,也笑了出來。這麼一來,段譽更是忍不住哈哈大笑。兩人按轡徐行,走向無錫。行出數里,忽見道旁一株松樹的樹幹上,懸著一具屍體,乃是一個西夏武士。兩人大感詫異,不知那是誰下的手。再行出數丈,山坡旁又有兩具西夏武士的死屍,傷口血漬未乾,正是死去不久。段譽道:「這些西夏人遇上了對頭,王姑娘,你想是誰殺的?」

  玉燕道:「這人武功極高,舉手殺人,不費吹灰之力,真是了不起。咦,那邊是誰來了?」只見大道上兩乘馬也是並轡而來,馬上人一穿紅衫、一穿綠衫,正是朱碧雙姝。玉燕喜道:「阿朱、阿碧,你們脫險啦!」四個人縱馬聚在一起,都是不勝之喜。阿朱道:「王姑娘、段公子,你們怎麼又回來啦?我和阿碧妹子正要來尋你們呢。」

  玉燕問道:「你們怎樣逃脫的?聞了那個臭瓶沒有?」阿朱笑道:「真是臭得要命,姑娘,你也聞過了?也是喬幫主救你的,是不是?」玉燕道:「甚麼喬幫主?你們是蒙喬幫主相救的?」

  阿朱道:「是啊,我和阿碧中了毒迷迷糊糊的動彈不得,和丐幫眾人一起,都給那些西夏蠻子上了綁,放在馬背上。行了一會,天下大雨,一干人都分散了,有的向東、有的向西,分頭覓地避雨。幾個西夏武士帶著我和阿碧躲在那邊的一個涼亭裏,直到大雨止歇,這才出來。便在那時,後面有一個人騎了馬趕將上來,正是喬幫主。他見咱二人給西夏人綁住了,很是詫異,還沒出口詢問,阿碧便叫:『喬幫主,救我!』那些西夏武士一聽到『喬幫主』三字,都慌了手腳,紛紛抽出兵刃向他殺去。結果有的掛在松樹上,有的滾在山坡下,有的翻到了小河中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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