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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八


  他也不等李延宗是否同意,張口便數:「一,二,三——」李延宗道:「你發甚麼獃?」段譽數道:「四、五、六——」李延宗笑道:「天下居然有你這種無聊之人,沒的辱沒一這個『武』字!」呼呼呼三刀,自左向右連劈下去。段譽腳步加快,口中也是數得更加快了:「七、八、九、十、十一、十二、十三——好啦,我數到了十三,你尚自殺我不了,居然還不認輸,豈非臉皮甚厚,不識羞恥?」李宗延心想:「我生平不知會過多少大敵,絕無一人和他相似。這人說精不精、說傻不傻,武功說高不高、說低不低,當真是生平罕見。跟他胡纏下去,不知終於何時?只怕略一疏神,中了他的邪術,反將性命送於此處。」他是個十分機靈之人,知道段譽對玉燕十分關心,突然間抬起頭來,向著閣樓大聲喝道:「很好,很好,你們一刀將這姑娘殺了,下來助我。」

  段譽大吃一驚,只道真有敵人上了閣樓,要加害玉燕,急忙抬頭,便這麼腳下略略一慢,李延宗橫掃一腿,已將他踢倒在地,左足踏住他的胸膛,鋼刀架在他的頸中。段譽伸指欲點,李延宗右手微微加勁,刀刃陷入了他頸中內裏數分,喝道:「你動一動,我立刻切下你的腦袋。」

  這時段譽已看清楚閣樓上並無敵人,他心中一寬,笑道:「原來你是騙人,王姑娘並沒危險。」跟著又嘆道:「可惜,可惜。」李延宗問道:「可惜甚麼?」段譽道:「你武功了得,本來算得是一條英雄好漢,我段譽死在你的手中,也還值得。那知道你不能用武功勝我,便行奸使詐,學那卑鄙小人的行逕,段譽豈非死得冤枉?」李延宗道:「我向來不受人激,你死得冤枉,心中不服,到閻羅王面前去告狀罷!」

  玉燕叫道:「李將軍,且慢。」李延宗道:「甚麼?」玉燕道:「你若是殺了他,除非也將我即刻殺死,否則總有一日我會殺了你給段公子報仇。」李延宗一怔,道:「你不是說要你表哥殺我麼?」玉燕道:「我表哥的武功未必在你之上,我卻有殺你的把握。」李延宗冷笑道:「何以見得?」玉燕道:「你武學所知雖博,但未必便及得上我的一半,我初時看你刀法繁多,心中暗暗驚異,但看到五十招後,覺得也不過如此,說你一句『黔驢技窮』,似乎刻薄,但總而言之,你所知還不如我。」李延宗心想:「我所使刀法,迄今未有一招是出於同一門派,她如何知道我所知道不如她?焉知我不是尚有許多武功未曾顯露?」

  他這句話還沒問出口,玉燕便說道:「適才你使了青海玉樹派那一招『大漠飛沙』之後,段公子快步而過,你若是使太乙派的『羽衣刀』第十七招,再使靈飛派的『清風徐來』,早就將段公子打倒在地了,何必華而不實的去用山西郝家刀法?我瞧你於道家名門的刀法,全然不知。」李延宗順口道:「道家名門的刀法?」玉燕道:「正是。我猜你只知道家擅劍、擅用拂塵,殊不知道家名門的刀法剛中帶柔,另有一功。」李延宗道:「你極自負,如此說來,你對這姓段的是一往情深之至了?」

  玉燕臉上一紅,道:「甚麼一往情深?我對他壓根兒便談不上甚麼『情』字。只是他既為我而死,我自當決意為他報仇。」李延宗嘿嘿冷笑,從懷中摸出一個瓷瓶,拋在段譽身上,突然間唰的一聲響,還刀入鞘,身形一晃,已到了門外。但聽得一聲馬嘶,接著蹄聲得得,竟爾騎著馬越奔越遠,就此去了。

  段譽站起身來,摸了摸頸中的刀痕,兀自隱隱生痛,當真是如在夢中。玉燕也是大出意料之外,兩人一在樓上、一在樓下,你望望我、我望望你,又是喜歡,又是詫異。過了良久,段譽才道:「他去了。」玉燕也道:「他去了。」段譽笑道:「妙極,妙極!他居然不殺我。王姑娘,你武學上的造詣遠勝於他,他是怕了你。」玉燕道:「那也未必,他只須殺你之後,跟著又一刀將我殺了,豈非乾乾淨淨?」段譽搔頭道:「這話也對。不過——不過——嗯,他見到你神仙一般的人物,怎敢殺你?」

  玉燕臉上一紅,心想:「你這書獃子當我是神仙,這種西夏心狠手辣的武人,卻那會將我放在心上?」只是這句話不便出口。段譽見她臉上忽有嬌羞之意,不禁心花怒放,說道:「我拼著性命不要,要護你周全,不料你固是安然無恙,而我一條小命居然也還活了下來,可算便宜之至。」他向前走得一步,噹的一聲,一個小瓷瓶從他身上掉下,正是李延宗投在他身上的。段譽拾起一看,只見瓶上寫著八個篆字:「紅花香霧,嗅之即解。」

  段譽大喜,道:「是解藥,是解藥!」拔開瓶塞一聞,一股奇臭難當的臭氣,直衝臉際。他頭眩欲暈,晃了一晃,這才站定。急忙蓋上瓶塞,道:「上當,上當,臭之極矣。」玉燕道:「你拿來給我瞧瞧,說不定以毒攻毒,當能奏效。」段譽道:「是!」拿著瓷瓶走到玉燕身前,說道:「這東西奇臭難聞,你真的要試一試麼?」玉燕點了點頭。段譽手持瓶塞,卻不拔開。

  霎時之間,他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:「倘若這解藥當真管用,解了她身上所中之毒,那麼她就不用靠我相助了。她武功之強,勝我百倍,何必要我跟在身畔?就算她不拒我跟隨,她去找她的意中人慕容復,我站在一旁,難道眼睜睜的聽著他們談情說愛,看著他們親熱纏綿?難道我段譽真有如此修為,能夠心平氣和、不動聲色?能夠臉無不悅之容、口無不平之言?」

  玉燕見他怔怔不語,笑道:「你在想甚麼了?拿來給我聞啊,我不怕臭的。」段譽忙道:「是,是!」拔開瓶塞,送到她的鼻邊。玉燕用力嗅了兩下,驚道:「啊喲,當真臭得緊。」段譽道:「是麼?我原說多半不管用。」玉燕道:「給我再聞一下試試。」段譽又將瓷瓶拿到她的鼻端,自己也不知到底盼望解藥有靈還是無靈。玉燕皺起眉頭,伸手掩住鼻孔,笑道:「我寧可手足不會動彈,也不聞這臭東西——啊!我的手,我的手會動了!」原來她在不知不覺之間,竟是將手舉了起來,掩住了鼻孔,在此以前,便是要按住身上披著的衣衫,也是十分費力,十分艱難。

  她欣喜之下,便將瓷瓶從段譽手中接了過來,用力的吸氣。她既知這臭氣極是靈驗,那就不再害怕,再吸得幾吸,肢體間軟洋洋的無力之感漸漸消失。她向段譽道:「你走下梯去,我要換衣。」段譽道:「是,是!」快步下樓,瞧著滿堂中都是屍體,除了那一對農家青年之外,盡數是死在他的手下,心下萬分的抱歉,只見一名西夏武士兀自睜大了眼睛瞧著他,當真是死不瞑目。他深深一揖,道:「我不殺老兄,老兄便殺了我。那時候躺在這裏的,不是老兄而是我了。在下心中實是歉疚之至,將來回到大理,一定請高僧多唸經文,超度各位仁兄了。」他瞧著那對農家青年男女,又道:「你們要殺的是我,要捉的是王姑娘,卻何苦多傷無辜?」

  王玉燕換罷了衣衫,輕輕走下梯來,雖然兀自腳軟,卻已行動自如,見段譽對看一干死屍,喃喃自語,笑問:「你在說些甚麼?」段譽道:「我只覺殺傷了這許多人,心下良深歉疚。」玉燕吟沉道:「段公子,你想那姓李的西夏武士,為甚麼要送解藥給我?」段譽道:「這個——這個——我就不知道了——啊——我知道啦。他——他——」他連說幾個「他」字,本想接著說道:「他定是對你起了愛慕之心。」但覺這樣粗魯野蠻的一個西夏武士,居然對玉燕也起愛慕之心,豈不是唐突佳人?這位王姑娘美麗絕倫,愛美之心,盡人皆然,如果人人都愛慕她,我段譽對她這般傾倒又有甚麼尊貴?我段譽還不是和普天下的男子一模一樣?唉,甘心為她而死,那有甚麼了不起?何況我根本就沒為她而死。想到此處,他接口又道:「我——我不知道。」

  玉燕道:「公子,此處乃是險地,咱們須得急速離開才好。你說到那裏去呢?」她於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學無所不知,無所不通,可是處世應變的見識卻是半點也無。她甚想去找表哥,但要她親口這麼說出來,又覺不好意思。段譽雖是書獃子一名,對她的心事卻知道得清清楚楚,說道:「你要到那裏去呢?」他問這句話時,心中大感酸楚,只待她說出「我要去找表哥。」他只有硬著頭皮說:「我陪你同去。」

  玉燕玩弄著手中的瓷瓶,臉上一陣紅暈,道:「這個——這個——」隔了一會,道:「丐幫的眾位英雄好漢都中了這甚麼『紅花香霧』之毒,若是我表哥在這裏,便能將解藥拿去給他們嗅上幾嗅。再說,阿朱阿碧只怕也已失陷於敵人之手,咱們——咱們——」她本想接下去道:「咱們先去找到我表哥,設法搭救。」那知段譽跳起身來,大聲道:「正是,阿朱阿碧兩位姑娘有難,咱們須當即速前去設法相救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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