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一四〇


  玉燕笑道:「那還是剛才的事,是不是?」阿朱道:「是啊!我說:『喬幫主,咱姊妹中了毒,勞你駕在西夏蠻子身上找找解藥。』喬幫主在一名西夏好手屍體身上,搜出了一隻小小瓷瓶,是香是臭,那也不用婢子多說。」玉燕問道:「喬幫主呢?」阿朱道:「他聽說丐幫人都中毒遭擒,十分焦急,說要去救他們出去,急匆匆的去了。他又問起段公子,對你十分關懷。」段譽嘆道:「我這位把兄當真是義氣深重。」阿朱道:「丐幫的人不識好歹,將好好一位幫主趕了出來,現下自作自受,正是活該。依我說呢,喬幫主壓根兒不用去救他們,讓他們多吃些苦頭,瞧他們還趕不趕人了?」段譽道:「我這把兄香火情重,他是寧可別人負他,他卻不肯負人。」

  阿碧道:「姑娘,咱們現下去那裏?」玉燕道:「我和段公子本是商量著要來救你們兩個。現下四個人都是平平安安,那是再好不過。丐幫的事跟咱們毫不相干,依我說,咱們去少林寺尋你家公子去罷。」朱碧雙姝最關懷的也正是慕容公子,聽玉燕這麼一說,一齊拍手叫好。段譽心下酸溜溜地,道:「你們這位公子我是仰慕得緊,定要見見。左右無事,便隨你們去少林寺走一遭。」當下四個人調過馬頭,轉向北行。玉燕和朱碧雙姝有說有笑,將碾坊中如何遇險、段譽如何迎敵、西夏武士李延宗如何釋命贈藥等情,細細說了,只聽得阿朱、阿碧驚詫不已。

  三個少女說到有趣之處,咯咯輕笑,時時回過頭來瞧瞧段譽,用衣袖掩住了嘴,卻又不敢放肆嬉笑。段譽知道她們在談論自己的蠢事,但想自己雖是獃頭獃腦,終於還是保護玉燕周全,不由得又是羞慚,又有些驕傲。但見這三個少女相互間親密之極,把自己全然當作了外人,此刻已是如此,待得見到慕容公子,自己只恐更無容身之地,想想又覺索然無味。行出數里,穿過了一大片桑林,忽聽得林畔有兩個少年在大聲號哭,極是悲切。四人縱馬上前一看,原來是兩個十四五歲的小沙彌,僧袍上血漬斑斑,其中一人還傷了額頭。阿碧最是慈心,柔聲問道:「小師父,是誰欺侮你們麼?怎地受了傷?」那個額頭沒傷的沙彌哭道:「寺裏來了許許多多番邦惡人,把師父給殺了,將咱二人趕了出來。」四人聽到「番邦惡人」四字,相互瞧了一眼,均想:「是那些西夏人?」

  阿朱問道:「你們的寺院在那裏?都是些甚麼番邦惡人?」那小沙彌道:「咱們兄弟是天寧寺的,便在那邊——」說著手指東北角處,又道:「那些番人捉了一百多個叫化子,到寺裏來躲雨,要酒要肉,又要殺雞殺牛。師父說罪過,不讓他們在寺裏殺牛,他們將師父和寺裏十多位師兄都給殺了,嗚嗚,嗚嗚。」阿朱道:「他們走了沒有?」那小沙彌指著桑林後裊裊伸起的炊煙,道:「他們正在煮牛肉,真是罪過,菩薩保佑,把這些番人打入阿鼻地獄。」阿朱道:「你們快走遠些,若是給那些番人捉到,別讓他們將你兩個宰來吃了。」兩個小沙彌一驚,踉踉蹌蹌的走了。

  段譽不悅道:「他二人走投無路,阿朱姊姊何必出言再加恐嚇?」阿朱笑道:「這不是恐嚇啊,我說的是真話。」阿碧道:「丐幫眾人既都囚在那天寧寺中,喬幫主趕向無錫城中,那是撲了個空。」阿朱忽然異想天開,道:「王姑娘,我想假扮喬幫主,混進寺中,將那個臭瓶丟給眾叫化聞聞。他們脫險之後,必定好生感激喬幫主。」

  玉燕微笑道:「喬幫主身材高大,是個魁梧奇偉的漢子,你怎扮得他像?」阿朱笑道:「越是艱難,越顯得阿朱的手段。」玉燕笑道:「你扮得像喬幫主,卻冒充不了他的絕世神功。天寧寺中盡是西夏一品堂的高手人物,你如何能來去自如?依我說呢,扮作一個火工道人,或是一個鄉下的賣菜婆婆,那還容易混進去些。」阿朱道:「要我扮鄉下婆婆,沒甚麼好玩,那我就不去了。」

  玉燕向段譽望望,欲言又止。段譽問道:「姑娘想說甚麼?」玉燕道:「我本來想請你扮一個人,和阿朱一塊兒去天寧寺,但想想又覺不妥。」段譽道:「要我扮甚麼人?」玉燕道:「丐幫的英雄們疑心病好重,冤枉我表哥和喬幫主暗暗勾結,害死了他們的馬副幫主,倘若——倘若——我表哥和喬幫主去解了他們的困厄,他們就不會瞎起疑心了。」

  段譽心中酸溜溜地,說道:「你是要我扮你表哥?」玉燕粉臉一紅,道:「天寧寺中敵人太強,你二人這般前去,甚是危險,還是不去的好。」段譽心想:「你要我幹甚麼,我便幹甚麼,粉身碎骨,在所不辭。」突然又想:「我扮作了她的表哥,說不定她對我的神態便不同些,享得片刻間的溫柔滋味,也是好的。」想到此處,不由得精神大振,說道:「那有甚麼危險?逃之夭夭,正是我段譽的拿手好戲。」

  玉燕道:「我說不妥呢,我表哥殺敵易如反掌,從來沒逃之夭夭的時候。」段譽一聽到這句話,一股涼氣,從頂門下直撲下來,心想:「你表兄是大英雄、大豪傑,我原是不配扮他。冒充了他而在人前出醜,豈不是污辱了他的聲名?」阿碧見他悶悶不樂,便安慰道:「敵眾我寡,暫且退讓,又有何妨?咱們志在救人,又不是甚麼比武揚名。」

  阿朱一雙妙目,向著段譽上上下下打量,看了好一會,點點頭道:「段公子,要喬裝我家公子,實在頗為不易,好在丐幫諸人本來不識我家公子,他的聲音笑貌到底如何,只須得個大意也就是了。」段譽道:「你本事大,假扮喬幫主最合適,否則喬幫主是丐幫人眾朝夕見面之人,稍有破綻,立刻便露出馬腳。」

  阿朱微笑道:「喬幫主是位偉丈夫,我要扮他反而容易。我家公子跟你身材差不多、年紀差不多,大家都是公子哥兒、讀書的相公,要你捨卻段公子的本來面目,變成一位慕容公子,那實在甚難。」段譽嘆道:「慕容公子是人中龍鳳,別人豈能邯鄲學步?我想倒還是扮得不大像的好,否則,待會兒逃之夭夭起來,豈非有損慕容公子的清名佳譽?」

  玉燕臉上一紅,低聲道:「段公子,我說錯了話,你還在惱我麼?」段譽忙道:「沒有,沒有,我怎敢惱你?」玉燕嫣然一笑,道:「阿朱姊姊,你們卻到那裏改裝去?」阿朱道:「須得到個小市鎮上,方能買到應用的物事。」當下四個人勒轉馬頭,轉而向西,行出七八里,到了一鎮,叫做馬郎橋。那市鎮甚小,並無客店,阿朱想出主意,租了一艘船停在河中,然後去買衣買鞋,在船中改裝,要知江南遍地都是小河,船隻較北方之牲口尤多。她先替段譽換了衣衫打扮,讓他右手持了一柄折扇,一身長袍都是青色,左手手指上戴上一個戒指,阿朱道:「我家公子戴的是隻漢玉戒指,這裏卻那裏買去?用隻青田石的充充,也就行了。」

  段譽只是苦笑,心道:「慕容復是珍貴的玉器,我是卑賤的石頭,在這三個少女心目之中,咱二人的身價亦復如此。」阿朱替他改裝已畢,笑對玉燕道:「姑娘,你說還有甚麼地方不像?」玉燕不答,只是癡癡的瞧著他,目光中脈脈含情,顯然是心搖神馳,只當是見到了慕容復一般。

  段譽和她這般如癡加醉的目光一觸,心中不禁一蕩,但隨即想起:「她這時瞧的是慕容復,可不是我段譽。」心中一會兒喜歡、一會兒著惱,當真是哭笑不得。兩人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各自思湧如潮,不知阿朱和阿碧早到後艙,自行改裝去了。

  過了良久,忽聽得一個男子的聲音粗聲道:「啊,段兄弟,你在這兒,找得我做哥哥的好苦。」段譽吃了一驚,抬頭一看,只見說話的正是喬峰,不禁大喜,道:「大哥,是你,那好極了。咱們正想改扮了你去救人,既是你親自到來,阿朱姊姊也不用喬裝改扮了。」喬峰道:「丐幫眾人將我逐出幫外,他們是死是活,喬某也不放在心上。好兄弟,來來來,咱哥倆上去鬥鬥酒,喝它個十大碗。」段譽道:「大哥,丐幫群豪大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漢子,你還是去救他們一救的好。」

  喬峰怒道:「你書獃子知道甚麼?來,跟我喝酒去!」說著伸出手來,一把抓住了段譽的手腕。段譽無奈,道:「好,我先陪你去喝酒,喝完了酒再去救人!」喬峰突然間咯咯嬌笑,聲音清脆宛轉,一個魁梧的大漢發出這種小女兒的笑聲,實是駭人。段譽一怔之下,立時明白,一揖到地,說道:「阿朱姊姊,你易容改裝之術,當真是神乎其技,難得的是連說話聲音也學得這麼像。」

  阿朱改作了喬峰的聲音,說道:「好兄弟,咱們去罷,你帶好了那個臭瓶子。」又向玉燕和阿碧道:「兩位姑娘在此等候好音便了。」說著攜著段譽之手,大踏步上了岸。不知她在手上塗了甚麼東西,一隻柔膩粉嫩的小手,伸出來時居然也是黑黝黝地,雖不及喬峰手掌之粗大,但旁人一時之間卻也難以分辨。玉燕眼望著段譽的後影,心中只是想:「如果他是表哥,那就好了。表哥,這時候你也在想念著我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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