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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六


  ▼第四十五回 力抗強敵

  那西夏武士冷笑道:「你假惺惺的貓哭老鼠,就想免罪麼?」段譽收淚道:「不錯,人也殺了,罪也犯下了,哭泣又有何益?我得好好將這些屍首埋葬了才是。」玉燕心想:「這十多具屍首一一埋葬,不知要花多少時候。」叫道:「段公子,只怕敵人又再來攻,咱們及早遠離的為是。」段譽道:「是,是!」轉身便要上梯。

  那西夏武士道:「你還沒殺我,怎地便走?」段譽搖頭道:「我不能殺你,再說,我也不是你的對手。」那人道:「咱們沒打過,你怎知不是我對手?那位王姑娘將『凌波微步』傳了給你,嘿嘿,果然的與眾不同。」段譽本想要說「凌波微步」並非玉燕所授,但轉念一想,這種事何必和外人多說,只道:「是啊,我本來不會甚麼武功,全蒙王姑娘出言指點,方脫大難。」那人道:「很好,我等在這裏,你去請她指點殺我的法門。」段譽道:「我不要殺你。」那人道:「你不要殺我,我便殺你。」說著拾起地下一柄單刀,突然之間,大堂中白光閃動,丈餘圈子之內,全是刀影。段譽只踏出一步,便給刀背在肩頭上重重敲上一下,「啊」的一聲,腳步踉蹌。他腳步一亂,西夏武士立時乘勢直上,單刀的刃鋒已架在他的頸中,段譽嚇出了一身冷汗,只有一動不動。

  那人道:「你快去請教你的師父,瞧他用甚麼法子來殺我。」說著一收刀,飛起一腳,砰的一下,便將段譽踢出一個觔斗,一頭撞在一隻木桶上,額角上登時鮮血長流。

  玉燕道:「段公子,快上來。」段譽道:「是!」攀梯而上,回頭一看,只見那人收刀而坐,臉上仍是這麼一股殭屍般的木然神情,顯然是渾不將他當作一回事,決計不會乘他上梯時在背後偷襲,段譽上得閣樓,低聲道:「王姑娘,我打他不過,咱們快想法逃走。」玉燕道:「他守在下面,咱們逃不了的。你去拿了這件衫子過來。」段譽道:「是!」伸手取過一件那農家女留下的舊衣。玉燕道:「閉上眼睛,走過來。好!停住。給我披在身上,不許睜眼。」段譽一一照做,他原是個志誠君子,對玉燕又是當她天神一般崇敬,自是絲毫不敢違拗,只是想到她衣不蔽體,一顆心不免怦怦而跳。

  玉燕待他給自己披好衣衫,道:「行了。扶我起來。」段譽沒聽到她可以睜眼的號令,仍是緊緊閉著雙眼,連半點光芒也沒瞧見,聽她講「扶我起來」,便伸出手去,不料右手伸將出去,一下子便碰到玉燕的臉蛋,只覺手掌中柔膩滑嫩,不禁嚇了一跳,連聲道:「對不起,對不起。」玉燕當要他替自己披上衣衫之時,早已羞得雙頰通紅,這時給他伸掌在自己臉上撫摸,更是害羞,道:「喂,我叫你扶我起來啊!」段譽道:「是!是!」眼睛既是緊緊閉住,一雙手就不知摸向那裏的好,生怕碰到她的身子,那便罪孽深重,不由得手足無措,十分狼狽。玉燕心中緊張。隔了良久,才想到要他睜眼,道:「你怎麼不睜眼?」那西夏武士在下面大堂中嘿嘿冷笑,道:「我叫你去學了武功前來殺我,卻不是叫你二人打情罵俏、動手動腳!」

  段譽一睜眼,見到玉燕玉頰如火,嬌羞不勝,早是癡了,怔怔的凝視著她,對西夏武士的那幾句話,全沒聽在耳裏。玉燕道:「你扶我起來,坐在這裏。」段譽忙道:「是,是!」誠惶誠恐的扶著她身子,讓她坐在一張板凳上。玉燕雙手拉著身上衣衫,低頭凝思,過了良久,說道:「他故意不露自己的武功家數,我——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打敗他。」段譽道:「他很厲害,是不是?」玉燕道:「適才他跟你動手,共使了一十七種不同派別的武功。」段譽奇道:「甚麼?只這麼一會兒,便使了十七種不同的武功?」

  玉燕道:「是啊!他剛才使單刀圈住你,東砍那一刀,是少林寺的降魔刀法;西劈那一刀,是廣西黎山澗黎老漢的柴刀十八路;回轉而削的那一刀,又變作了江南史家的『迴風拂柳刀』。他連使一十四刀,共是一十四種派別的刀法,後來反轉刀背在你肩頭擊上一記,這是寧波天童寺心觀老和尚所創的『慈悲刀』,只制敵而不殺人。他用刀架在你頸中,那是本朝金刀楊老令公上朝擒敵的招數,是『後山三絕招』之一。最後飛腳踢了你一個觔斗,那是西夏人摔角的法門。」玉燕一招一招的道來,當真是如數家珍,盡皆說明其源流派別,段譽聽著卻是一竅不通,瞠目以對,無置喙之餘地。

  玉燕側頭想了良久,道:「你是鬥他不過的,自己認輸了罷。」段譽道:「我早就認輸了。」提高聲音說道:「喂,我是無論如何打你不過的,你肯不肯就此罷休?」那西夏武士冷笑道:「要饒你性命,那也不難,只須依我一件事。」段譽道:「甚麼事?」那人道:「自今而後,你一見到我面,便須爬在地下,向我咚咚咚磕三個響頭,高叫一聲:『大老爺饒了小的狗命。』」

  段譽一聽,氣往上衝,說道:「士可殺而不可辱,要我向你磕頭哀求,再也休想,你要殺,現下就殺便是。」那人道:「你當真不怕死?」段譽道:「怕死自然是怕的,可是每次見到你便跪下磕頭,那還成甚麼話?」那人冷笑道:「見到我便脆下磕頭,也不見得如何委曲了你。要是我一朝做了中原的皇帝,你見了我是否要跪下磕頭?」段譽道:「見了皇帝磕頭,那又是另一回事。這是行禮,可不是求饒。」

  玉燕聽那西夏武士說甚麼「要是我一朝做了中原的皇帝」,不禁心中一凜:「怎麼他也說這種話?」那西夏武士道:「如此說來,我這個條款你是不答應的了?」段譽搖頭道:「對不起之至,歉難從命,萬乞老兄海涵一二。」那人道:「好,你下來罷,我一刀殺了你。」段譽向玉燕瞧了一眼,心下很是難過,道:「你定要殺我,那也無法可想,不過我也有一件事相求。」那人道:「甚麼事?」段譽道:「這位姑娘身中奇毒,肢體乏力,不能行走,請你行個方便,將她送回太湖中曼陀山莊她的家裏。」那人哈哈一笑,道:「我為甚麼要行這個方便?西夏征東大將軍頒下將令,是誰擒到這位博學多才的才女,賞賜黃金千兩、官封萬戶侯。」

  段譽道:「這樣罷,我寫下一封書信,你將這位姑娘送回她家中之後,可持此書信,到大理國去取黃金五千兩,萬戶侯也是照封不誤。」那人哈哈大笑,道:「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子?你是甚麼東西?憑你一封書信便能給我黃金五千兩、官封萬戶侯?」段譽知他不信,一時無法可施,道:「這——這個怎麼辦?我一死不足惜,若讓小姐流落此處,身入匪人之手,我可是萬死莫贖了。」

  玉燕聽他說得真誠,不由得心中也有些感動,大聲向那西夏人道:「喂,你若是待我無禮,我表哥來給我報仇,搞得你西夏國天翻地覆、雞犬不安。」那人道:「你表哥是誰?」玉燕道:「我表哥是中原武林中大名鼎鼎的慕容公子,『姑蘇慕容』的名頭,想來你也聽見過。『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』,你待我不客氣,他會加十倍的待你不客氣。」

  那人嘿嘿冷笑,道:「姑蘇慕容公子是個乳臭未乾的黃口小子,浪得虛名,有甚麼真實本領?他便是不來找我,我也正要去找他較量較量。」玉燕搖頭道:「你萬萬不是我表哥的對手,勸你還是及早回歸本國的好。再說你要是傷了這位段公子的性命,我也會請我表哥找你報仇。須知段公子本來早可自行脫身,完全是為了助我,這才陷身此處。喂,軍爺,你尊姓大名啊?敢不敢說與我知曉。」

  那西夏武士道:「本官行不改姓,坐不改名,西夏李延宗便是。」玉燕道:「嗯,你姓李,那是西夏的國姓。」那人道:「豈但是國姓而已?精忠報國、吞遼滅宋,西除吐蕃、南併大理。」段譽道:「哈,哈,你志向倒是不小。李延宗啊李延宗,我跟你說,你精通各派絕藝,要練成武功天下第一,那倒不是難事,但要統一天下,並非武功天下第一便能辦到。」

  玉燕道:「就說要武功天下第一,你也未必能夠。」李延宗道:「何以見得?要請姑娘指教。」玉燕道:「當今之世,單是以我所見,便有二人的武功在你之上。」李延宗踏上一步,仰起了頭,問道:「是那二人?」玉燕泛:「第一位是丐幫的前任幫主喬峰喬幫主。」李延宗哼了一聲,道:「名氣雖大,未必名副其實。第二位呢?」玉燕道:「第二位便是我的表兄,江南慕容復慕容公子。」李延宗搖了搖頭,道:「也未必見得。你將喬峰之名排於慕容復之前,是為公為私?」

  玉燕道:「甚麼為公為私?」李延宗道:「若是為公,那因你以為喬峰的武功,是在慕容復之上;若是為私,則因慕容復與你有親戚之誼,你讓外人排名在先。」玉燕沉吟半晌,道:「為公為私,都是一樣。我自是盼望我表哥勝過喬幫主,但眼前可還不能。」李延宗冷笑道:「眼前雖還不能,但將來你表哥技藝日進,便能武功天下第一了。」玉燕嘆了一口氣,道:「那還是不成。到得將來,武功天下第一的,大概便是這位段公子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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