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 |
一三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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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燕卻不知他不曾受傷,驚道:「段公子,你沒事麼?可受了傷?」段譽睜眼一看,見那西域高手仰天躺在地下,胸口小腹的六個小孔之中鮮血直噴,臉上神情猙獰,一對眼睛睜得大大的,惡狠狠的瞧著他,兀自未曾氣絕。 段譽嚇得一顆心怦怦亂跳,叫道:「我不想殺你,是你自己找上我來的。」他腳下仍是踏著凌波微步,在大堂中快步疾走,雙手卻不住的抱拳作揖,向餘下的六個人道:「各位英雄好漢,在下段譽和你們往日無怨、近日無仇,請你們網開一面,這就出去罷。我——我——實在是不敢再殺人了。這——這——弄死這許多人,教我心中如何過得去?實在是太過殘忍。你們快快退去罷,算是我段譽輸了,求你們高抬貴手。」突然間一轉身,忽見門邊站著一個西夏武士,不知是何時進來的,這人中等身材,服色和其餘的西夏武士一般無異,只是臉色臘黃、木無表情,就如是一個死人一般。段譽心中一寒:「這個是人是鬼?莫非——莫非——給我打死的西夏武士陰魂不散,冤鬼出現?」 他想到這裏,心中更是害怕,顫聲道:「你——你是誰?到這裏來幹甚麼?」那西夏武士挺身站立,既不答話,也不移動身子。段譽一斜身,抓住了身旁一名西夏武士的「志堂穴」,向那怪人擲了過去。那人微一側身,砰的一聲,那西夏武士的腦袋撞在牆上,頭蓋碎裂而死。段譽吁了口氣,道:「你是人,不是鬼。」 餘下的三名西夏武士眼看己方人手越鬥越少,均萌退意,一個人走向門邊,便去推門。那西夏高手喝道:「幹甚麼?」唰唰唰三刀,向段譽砍去。段譽已無鬥志,眼前青光霍霍,那柄利刀不住的在面前晃動,隨時隨刻都會剁到自己身上,心中怕極,叫道:「你——你這般狠蠻,我可要打你的玉枕穴和天柱穴了,只怕你抵敵不住,我勸你還是乘早收兵,大家好來好散的為妙。」那人一咬牙,刀招越來越緊,刀刀不離段譽的要害。若不是段譽腳下也是加速移步,每一刀都能要了他的性命。 那漢人高手最是狡猾,初時見到兇險,一直退居在後,此刻見段譽苦苦哀求,除了盡力閃避,再無還手餘地,靈機一動,走到石臼之旁,抓起兩把打得極細的米粉,向段譽雙眼擲了過去。段譽步法巧妙,這兩下自是擲他不中,那漢人兩把擲出,跟著又是兩把,再是兩把,大堂中米粉糠屑,四散飛舞,頃刻間如煙似霧。 段譽大聲叫道:「糟糕,糟糕!我這可瞧不見啦!」玉燕也知情勢十分兇臉,須知段譽在數大高手間安然無損,全仗那神妙無方的凌波微步。敵人向他發招攻擊,始終是瞻之在前、忽焉在後,兵刃拳腳的落點和他身子間,總是有厘毫之差,現下大堂中米粉和糠屑飛得煙霧隱騰,眾人任意發招,這一盲打亂殺,那便極可能打中在段譽身上,正所謂「有心栽花花不發,無意插柳柳成蔭」。如果眾高手一上來便閉起眼睛,不理段譽身在何處,自顧自施展一套武功,早已將段譽砍成十七八塊了。 段譽雙目被米粉蒙住了,睜不開來,狠命一躍,縱到水輪邊上,攀著水輪的葉子,向上升高,只聽得「啊,啊」兩聲慘呼,兩名西夏武士已被那西夏高手亂刀誤砍而死。跟著叮噹兩聲,有人喝道:「是我!」另一人道:「小心,是我!」是那西夏高手和漢人高手刀劍相交,交手了兩個回合,接著「啊」的一聲曼長慘叫,最後一名西夏武士不知被誰一腳踢中要害,身子向門外飛出,臨死時的叫喊,令段譽聽著不由得毛骨竦然,全身發抖。他顫聲說道:「喂喂,你們只剩下了三個人,何必再打?殺人不過頭點地,我向你們求饒,也就是了。」那漢人從聲音中辨別方位,右手一揮,一枚鋼鏢向他射來。他辨認的方向所在本來甚是準確,但那水輪不停的轉動,待得鋼鏢射到,輪子已帶著段譽下降,啪的一響,銅鏢將他袖子一角釘在水輪的葉子板上。 段譽吃了一驚,心想:「我不會躲避暗器,敵人一發暗青子,我總是遭殃。」怯意一盛,手便軟了,五指乏力,騰的一聲便摔了下來。那漢人高手從迷霧中隱約看到,撲將上來便抓。段譽記得玉燕說過要點他「人迎穴」,但一來是在慌亂之中,二來他雖會辨認穴道,平時卻素無習練,手忙腳亂的伸出手指去點他「人迎穴」,部位全然不準,既偏左、又偏下,竟然點中了他的「氣戶穴」。這漢人所練的武功與眾不同,「氣戶穴」乃是笑穴,真氣一逆,忍不住哈哈大笑。他一劍又一劍的向段譽刺來,口中卻是嘻嘻、哈哈、嘿嘿、呵呵的大笑不已。那西夏高手問道:「容兄,你笑甚麼?」 那漢人無法答話,只是大笑不已。那西夏人不明就裏,怒道:「大敵當前,你弄甚麼玄虛?」那漢人道:「哈哈,我——這個——哈哈,呵呵——」向前一劍,直朝段譽背心刺去。段譽向左斜走,那西夏高手迷霧中瞧不清楚,正好也向這邊撞來,兩人一下子便撞了個滿懷。 這西夏人是擒拿的名宿,一撞到段譽身子,反應快極,左手一翻,已扭住了段譽的胸口。他知道段譽之所長全在腳法,這一扭住,正是取勝的良機,右手拋去單刀,回過來又抓住了段譽的左腕。段譽大叫:「苦也,苦也!」用力掙扎,但那西夏人的手勁何等厲害,便如兩隻鐵箍一般,抓住他的左腕和胸肌,卻那裏掙扎得脫?那漢人瞧出便宜,挺劍便向段譽背心疾刺而下。 那西夏人暗想:「不妙!他這一劍刺入數寸,正好取了敵人性命,但如他不顧義氣,要獨居其功,說不定刺入尺許,那便連我也刺死了。」當即拖著段譽,向後退了一步。那漢人笑聲不絕,搶上一步,欲待伸劍再刺,突然砰的一聲,水輪葉子擊在他的後腦,將他打得暈了過去。他人雖暈去,呼吸未絕,仍是哈哈哈的笑個不止,但有氣無力,那笑聲便十分詭異。水輪緩緩轉去,第二片葉子砰的一下,又在他胸口撞了一下,他的笑聲又輕了幾分,撞到七八下時,那「哈哈,哈哈」之聲,便如是夢中打鼾一般。那西夏人牢牢扭住段譽,左手不住的加勁,要將他扭得呼吸艱難,然後或殺或擒,段譽左手向前亂戳,都是戳在空處。 玉燕見段譽被那西夏高手以擒拿法扭住,無法脫身,心中焦急之極,想要上前救援,卻是中毒後全身肢體不再聽自己使喚,復是舉手抬足也十分艱難,更不用說想救人了。又想這大門之旁,尚有一名神色可怖的西夏武士站著,只要他隨手一刀一劍,段譽立時斃命,她驚惶之下,大聲叫道:「你們別傷段公子性命,我——我跟你們去便是。」 這時段譽心中也是十分的害怕,拼命伸指亂點,其實他若是鎮定從事,全身放鬆,他體內的朱蛤神功自會吸取那西夏高手的內力,時間稍久,便能使敵人功力自散,偏生他在驚恐之中將內力都聚集到右手的五根手指上去,而每一指卻又都點到了空處。他只感胸口的壓力越來越重,漸漸的喘不過氣來,正危急間,忽聽嗤嗤數聲,那西夏高手「啊」的一聲輕呼,說道:「好本事,你終於點中了我的——我的玉枕——」雙手漸漸放鬆,腦袋慢慢垂了下來,倚著牆壁而死。 段譽大奇,板過他身子一看,果見他後腦「玉枕穴」上有一小孔,鮮血泊泊流出,這傷痕正是自己六脈神劍所創。他一時想不明白,不知自己在緊急關頭中功力凝聚,一指點出,真氣衝上牆壁,反彈過來,擊中那西夏高手的後腦背心。段譽一共點了數十指,反擊在對方背後各處的力道不關痛癢,蓋那西夏人功力既高,而這真氣的反彈之力又已大為減弱,可說損傷不到他分毫,但那「玉枕」、「天柱」兩穴卻是他的罩門所在,最是柔嫩。真氣一撞,立時送命。 段譽又驚又喜,放下那西夏人的屍身,叫道:「王姑娘,王姑娘,敵人都打死了!」他卻忘了門邊尚有一人。忽聽得身後一個冷冰冰的聲音說道:「未必都死了!」段譽一怔之下,回過身來,見是那個神色木然的西夏武士,心想你武功不高,我一抓你的「志堂穴」便能殺你,便笑道:「老兄快快去罷,我決計不能殺你。」那人道:「你有殺我的本領麼?」語氣之間,十分傲慢。段譽實在不願再多殺傷。抱拳說道:「在下未必是閣下對手,請你手下留情,饒過我罷。」 那西夏武士道:「你這幾句話說得嬉皮笑臉,絕無求饒的誠意。段家一陽指和六脈神劍名馳天下,再得這位姑娘指點要訣,那還不是當世第一高手麼?在下領教你的高招。」他這幾句話每一個字都是平平吐出,既無輕重高低之別,亦無抑揚頓挫之分,聽來十分的不慣,想來他是外國人氏,既識漢語,遣詞用句倒是不錯,那聲調就顯得十分的別扭了。 段譽心道:「聽這人的談吐,倒不是尋常的武人,我還是不要動手的好。」要知他天性不喜武功,今日殺了這許多人,實是逼得他無可奈何,說到打架動手,當真是能免則免,於是一揖到地,誠誠懇懇的道:「閣下指責甚是,在下求饒之意不敬不誠,這裏謝過。在下從未學過武功,適才傷人,盡屬僥倖,但得苟全性命,已是心滿意足,如何還敢逞強爭勝?」 那西夏武士嘿嘿冷笑,道:「你從未學過武功,卻在揚手之間,盡殲西夏一品堂中的四位高手,又殺武士一十一人。倘若學了武功,天下武林之中,還有人麼?」段譽自東至西的掃視一遍,但見大堂中橫七豎八的都是屍首,一個個身上染滿了血污,不由得心中難過之極,掩面道:「怎——怎麼我殺了這許多人?我——我實在不想殺人,那怎麼辦?怎麼辦?」那人冷笑數聲,斜目睨視,瞧他這幾句話是否出於本心。 段譽垂淚道:「這些人家中都有父母妻兒,不久之前個個還都如生龍活虎一般,卻都給我害死了,我——我——如何對得起他們?」說到這裏,不禁搥胸大慟,淚如雨下,嗚嗚咽咽的道:「他們未必想要殺我,只不過奉命派遣,前來拿人而已,我跟他們素不相識,焉可遽下毒手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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