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一一九


  譚婆頓足道:「他又不是發瘋發癲,你害成他這副模樣,還不心滿意足?」譚公奇道:「我——我——我怎地害了他?」譚婆道:「我嫁了你這糟老頭子,我師哥心中自是不痛快——」譚公道:「你嫁我之時,我可既不糟,又不老。」譚婆道:「也不怕醜,難道你很英俊瀟灑麼?」

  徐長老和單正相對搖頭,心想這三個寶貝當真是為老不尊,三個都是武林中大有身份的前輩耆宿,卻在大庭廣眾之間爭執這些男女間情史,實在好笑。徐長老咳嗽一聲,說道:「譚氏夫婦和這位兄台駕臨敝幫,咱們全幫上下,均感光寵。馬夫人,你來從頭說起罷。」

  那馬夫人一直垂手低頭,站在一旁,背向眾人,聽得徐長老的說話,緩緩回過身來,低聲說道:「先夫不幸身故,小女子只有自怨命苦,更悲先夫並未遺下一男半女,接續馬氏香煙——」她雖是說得甚低,但語音清脆,一個字一個字的傳入眾人耳裏,聽著說不出的舒服動聽。她說到這裏,語聲略帶嗚咽,微微啜泣。杏林中無數英豪,心中均感難過,同一哭泣。趙錢孫令人好笑,阿朱令人驚奇,馬夫人卻是令人心酸。只聽她繼續說道:「小女子葬殮先夫之後,檢點他的遺物,在他收藏拳經之處,見到一封密密封固的遺信。封皮上寫道:『余若壽終正寢,此信立即火葬,拆視者即為毀余遺體,令余九泉不安。余若死於非命,此信交本幫諸長老會同拆閱,事關重大,不得有誤。』」

  馬夫人說到這裏,杏林中一片肅靜,人人想聽她的下文。她頓了一頓,慢慢從背上解下一個麻布包袱,解開包來,取出一隻油布招文袋,再從招文袋中抽出一封信來,說道:「這便是先夫的遺書。我發見了這封遺書之後,見先夫寫得鄭重,知道事關重大,當即便要去求見幫主,呈上遺書。幸好幫主率同諸位長老,到江南為先夫報仇來了,虧得如此,這才沒能見到。」眾人聽她語氣有異,既言「幸好」,又說「虧得」,都不自禁向喬峰瞧去。

  喬峰從今晚的種種情事之中,早覺察到有一個重大之極的圖謀,正在等待著自己,雖則全冠清和四長老的叛幫逆舉已然擺平,但顯然此事並未了結,此時聽馬夫人說到這裏,反感輕鬆,神色泰然,心道:「你們有任何陰謀,儘管使出來好了,大丈夫光陰磊落,我喬某生平不作虧心之事,不管有何傾害誣陷,喬某何懼?」

  只聽馬夫人接著道:「我知此信涉及幫中大事,幫主和諸長老既然不在洛陽,我生怕耽誤時機,當即赴鄭州求見徐長老,呈上書信,請他老人家作主。以後之事,請徐長老告知各位。」

  徐長老咳嗽幾聲,說道:「此事說來恩恩怨怨,老朽當真好生為難。」這兩句話極是蒼涼,其時天色漸黑,杏林邊際升起一層濃霧,眾人心頭也都有陰森森之感。他伸手過去,從馬夫人手中將信接過,說道:「大元的曾祖、祖父、父親,數代都是丐幫中人,不是長老,便是八袋弟子。我眼見大元自幼長大,他的筆跡我是認得清楚的。這信封上的字,確是大元所寫。馬夫人將信交到我手中之時,信上的火漆仍然封固完好,無人動過。我也擔心誤了大事,不等會同諸位長老,便即拆來看了。拆信之時,泰山鐵面判官單兄也正在座,可作明證。」單正道:「不錯,其時在下正在徐老隱居之處作客,親眼見到他拆閱這封書信。」

  徐長老右手的兩根手指掀開信封封皮,抽了一張紙箋出來,說道:「我一看這張信箋,見信上字跡筆致遒勁,並不是大元所寫,微感驚奇,見上款寫的是『劍髯我兄』四字,更是奇怪。眾位都知道,『劍髯』兩字,是本幫前任汪幫主的別號,若不是跟他交厚相好之人,不會如此稱呼,而汪幫主逝世已久,怎麼有人寫信與他。我不看箋上所寫何字,先看信尾署名之人,一看之下,更是詫異。

  「當時我不禁『咦』的一聲道:『原來是他!』單兄好奇心起,探頭過來一看,也奇道:『原來是他!』」

  趙錢孫插口道:「單老兒,這就是你的不對了。這是人家丐幫的機密書信,你又不是丐幫中的一袋、二袋弟子,連個不入流的弄蛇化子硬要飯的也挨不上,怎麼不請自來,去偷窺人家的隱私?」別瞧他一直瘋瘋癲癲的,這幾句話倒也真是在情在理。單正老臉微赭,說道:「我是只瞧一瞧信尾署名,也沒瞧信中文字。」

  趙錢孫道:「你偷一千兩黃金固然是賊,偷一文小錢仍然是賊,只不過錢有多少,賊有大小之分而已。大賊是賊,小毛賊也是賊。偷看人家書信,便不是君子。不是君子,便是小人。既是小人,便是卑鄙混蛋。既是卑鄙混蛋,那就該殺!」

  單正向五個兒子擺了擺手,示意不可輕舉妄動,且讓他胡說八道,一筆帳最後總算,心下固自惱怒,卻也頗感驚異:「此人一遇上我,便盡找我岔子盡挑眼,莫非跟我有甚舊怨?江湖上沒將泰山單家放在眼中之人,倒是沒有幾個。此人到底是誰,怎麼我全然想不起來?」

  眾人都盼徐長老將信尾署名之人的姓名說將出來,要知道到底是甚麼人物,何以令他及單正如此驚奇,卻聽趙錢孫纏夾不休,不停的搗亂,許多人都向他怒目而視。譚婆忽道:「你們瞧甚麼?我師哥的話半點也不錯。」

  趙錢孫見譚婆出口助他,不由得心花怒放,說道:「你們瞧,連小娟也這麼說,那還有甚麼錯的?小娟說的話、做的事,從來不會錯的。」忽然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聲音說道:「是啊,小娟說的話、做的事,從來不會錯的。她嫁了譚公,沒有嫁你,完全沒有嫁錯。」說話之人,正是阿朱,她怒惱趙錢孫出言誣蔑慕容公子,便不停的跟他作對。

  趙錢孫一聽,不由得啼笑皆非,阿朱是以子之矛,攻子之盾,用的正是慕容氏的拿手法門「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」。

  這時兩道致謝親切的眼光,分從左右瞧了過來,左邊一道來自譚公,右邊一道來自單正。

  便在此時,人影一晃,譚婆已然欺到阿朱身前,揚起手掌,便往她頭上拍了下去,喝道:「我嫁不嫁錯,關你這臭丫頭甚麼事!」這一下出手快極,阿朱待要閃避已不及,旁人更是無法救援。啪的一聲輕響過去,阿朱雪白粉嫩的面頰上登時出現五道青紫的指印。

  趙錢孫哈哈笑道:「教訓教訓你這臭丫頭,誰教你這般多嘴多舌!」阿朱淚珠在眼眶之中轉動,正在欲哭未哭之間,譚公從懷中取出一隻小小的白玉盒子,打開盒蓋,右手手指在盒中沾了一些油膏,手臂一長,在阿朱臉頰上劃了幾劃,已在她傷處薄薄的敷了一層。

  譚婆打她巴掌,手法已是極快,但終究不過出掌收掌。譚公這敷藥上臉,手續卻甚是囉唆細緻,居然做得和譚婆一般快捷,使阿朱不及轉念避讓,油膏已然上臉。她一愕之際,只覺本來熱辣辣、脹鼓鼓的臉頰之上,忽然間一片清涼,十分舒適,同時左手中多了一件小小的物事。她舉掌一看,只見手掌中握著一隻晶瑩潤滑的白玉盒子,知這是譚公所贈,乃是靈驗無比的治傷妙藥,不由得破涕為笑。

  徐長老不再理會譚婆如何嘮嘮叨叨的埋怨譚公,沉著而蒼涼的說道:「眾位兄弟,到底寫這封信的人是誰,我此刻不便言明,我徐某人在本幫七十餘年,在世上已為日無多,徐某近三十年來退隱山林,不再浪盪江湖,與人無爭,不結怨仇。我既無子孫,又無徒弟,自問絕無半分私心。我說幾句話,眾位信是不信?」群丐都道:「徐長老的話,有誰不信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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