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一二〇


  徐長老向著喬峰道:「幫主意下若何?」喬峰道:「喬某對徐長老素來敬重,前輩深知。」

  徐長老道:「我看此信之後,心下疑惑難明,悲憤不已,唯恐有甚差錯,當即將此信交於單兄過目。須知單兄和寫信之人向來交好,認得他的筆跡,知道他的為人經歷。此事關涉太大,我要單兄驗明此信的真偽。」

  單正向趙錢孫瞪了一眼,意思是說:「你又有甚麼話說?」趙錢孫道:「徐長老交給你看,你當然可以看,但你第一次看,卻是偷看。好比一個人從前做賊偷錢,後來發了財,不做賊了,但儘管他是財主,卻洗不掉從前的賊出身。」徐長老道:「單兄,請你向大夥兒說說,此信是真是假。」

  單正道:「在下和寫信之人多年相交,舍下並藏得有此人的書信多封,當即和徐長老、馬夫人一同趕到舍下,檢出舊信對比,筆跡固然相同,連信箋信封也是一般,那自是真跡。」

  徐長老道:「老朽多活了幾年,做事力求仔細,何況此事牽涉本幫興衰氣運,有關一位英雄豪傑的聲名性命,如何可以冒昧從事?」眾人聽他說到此事,不自禁的將目光射向喬峰,知道他所說的「英雄豪傑」自是指喬峰而言。只是誰也不敢和他目光相觸,一見他轉面過來,立即將眼光垂了下來。

  徐長老又道:「老朽得知華山譚氏伉儷和寫信主人頗有淵源,於是上得華山,來到沖霄洞內,向譚氏伉儷請教。譚公、譚婆將這中間的一切原委曲折,一一向在下說明,唉,在下實是不忍明言,可憐可惜,可悲可嘆!」

  他說到這時,眾人這才明白,原來譚氏伉儷和單正所以先後來到丐幫,都是承徐長老之邀,叫來作證。

  徐長老又道:「譚婆當時言道,她有一位師兄,於此事乃是身經目擊,如請他親口述說,最是明白不過,這位師兄,便是趙錢孫先生了。這位先生的脾氣和別人略有不同,等閒請他不到。總算譚婆的面子極大,片箋飛去,這位先生便應召而到——」譚公突然滿面怒色,向譚婆道:「怎麼?是你去叫他來的麼?怎地事先不跟我說?瞞著我偷偷摸摸。」

  譚婆怒道:「甚麼瞞著你偷偷摸摸?我寫了信,要徐長老遣人送去,乃是光明正大之事。就是你愛喝乾醋,我怕你嘮叨囉唆,寧可不跟你說。」

  譚公道:「背夫行事,不守婦道,那就是不該!」譚婆更不打話,出手便是一掌,啪的一聲,打了丈夫一個耳光。

  譚公的武功明明遠比譚婆為高,但妻子這一掌打來,既不招架,亦不閃避,一動也不動的挨了她一掌,跟著從懷中又取出一隻小盒,伸指沾些油膏,塗在臉上,登時消腫退青。一個打得快,一個治得快,這麼一來,兩人心頭怒火一齊消了。旁人瞧著,無不好笑。只聽得趙錢孫長嘆一聲,聲音悲切哀怨之至,說道:「原來如此,原來如此。唉,早知這般,悔不當初。受她打幾掌,又有何難?」語聲之中,充滿了悔恨之意。譚婆幽幽的道:「你給我打一掌,總是非還打不可,從來不肯相讓半分。」

  趙錢孫獃若木雞,站在當地,怔怔的出了神,追憶昔日情事,這小師妹嬌小玲瓏,愛使小性兒,動不動便出手打人,自己無緣無故的挨打,心有不甘,每每因此而起爭吵,一場美滿姻緣,終於無法得諧。

  這時親眼見到譚公逆來順受,挨打不還手的情景,方始恍然大悟,心中痛悔,難以自勝,數十年來自怨自艾,總道小師妹移情別戀,必有重大原因,殊不知對方只不過有一門「挨打不還手」的好用處,唉,這時我便求她在我的臉上再打幾掌,她也是不肯的了。

  徐長老道:「趙錢孫先生,請你當眾說一句,這信中所寫之事,是否不假。」趙錢孫喃喃自語:「我這蠢材傻瓜,為甚麼當時想不到?學武功是去打敵人、打惡人、打卑鄙小人,怎麼去用在心上人、意中人身上?打是情、罵是愛,挨幾個耳光,又有甚麼大不了?」

  眾人又是好笑,又覺他情癡可憐,丐幫面臨大事待決,他卻如此的顛三倒四,說出話來,誰也不知到底有幾分可信。

  徐長老再問一聲:「趙錢孫先生,咱們請你來此,是請你說一說信中之事。」趙錢孫道:「不錯,不錯。嗯,你問我信中之事,那信寫得雖短,卻是餘意不盡:『四十年前同窗共硯,情景宛在目前,臨風追念,想兄兩鬢雖霜,笑貌當如昔日也。』」徐長老問他的是馬大元遺書之事,他卻背誦起譚婆的信來。

  徐長老無法可施,向譚婆道:「譚夫人,還是你叫他說罷。」

  不料譚婆聽趙錢孫將自己平平常常的一封信背得熟極如流,不知他魂夢中翻來覆去的已念了多少遍,心下感動,也是怔怔的臉上一紅,道:「師哥,你說一說當時的事罷。」

  趙錢孫道:「當時的情景,我甚麼都記得清清楚楚。你梳了兩個小辮子,辮子上紮了紅頭繩,那天師父教咱們『偷龍轉鳳』這一招——」王玉燕聽到「偷龍轉鳳」的名稱,微微點了點頭,似乎若有所悟。

  譚婆緩緩搖頭,道:「師哥,不要說咱們從前的事,徐長老問你,當年在雁門關外,亂石谷中那一場血戰,你是親眼見來,情形若何,你跟大夥兒說說。」趙錢孫顫聲道:「雁門關外,亂石谷中——我——我——」驀地裏臉色大變,一轉身,向西南角上無人之處拔足飛奔,身法迅捷已極。

  眼見他便要沒入杏子林中,再也追他不上,眾人齊聲大叫:「喂,別走,別走,快回來,快回來。」趙錢孫那裏理會,只有奔得更加快了,突然間一個聲音朗朗說道:「兩鬢已霜,風采美貌,更不如昔也。」趙錢孫驀地住足,回頭說道:「是誰說的?」那聲音道:「若非如此,何以見譚公而自慚形穢,發足奔逃?」眾人向那說話之人看去,原來卻是全冠清。

  趙錢孫道:「誰自慚形穢?他只不過會一門『挨打不還手』的功夫,又有甚麼勝過我了?」忽聽得杏林彼處,有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:「能挨打不還手,那便是天下第一等的功夫,豈是容易?」

  眾人回過頭來,只見杏子樹後轉出一個身穿灰布衣的僧人來,方面大耳,形貌甚是威嚴。徐長老叫道:「天台山智光大師到了,三十餘年不見,大師仍是這等清健。」

  智光和尚的名頭在武林中並不響亮,丐幫年輕一輩的人物都不知他的來歷,但喬峰、六長老、全冠清,卻立時肅立起敬,知他當年曾發大願心,飄洋過海,遠赴海外蠻荒,採集異種樹皮,治愈浙閩兩廣一帶無數患瘧百姓。他自己因此而大病兩場,結果武功全失,但嘉惠百姓,得益實非淺鮮。各人紛紛走近,施禮致敬。

  智光大師向趙錢孫笑道:「武功不如對方,挨打不還手已甚為難。若是武功勝過對方,挨打不還手,更是難上加難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