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一一七


  眾人瞧那驢背上之人時,只見他縮成一團,似乎是個七八歲的孩童模樣,譚婆伸出大手,一掌往他屁股上拍去。那人一骨碌翻身下地,突然間伸手撐足,變得又高又大。眾人都是微微一驚。譚公卻是臉有不豫之色,道:「李兄,你又來開甚麼玩笑?我見了你就心裏不痛快!」那人說是年紀很老,卻又不老,說他年紀輕,卻又不像,總之是三十歲到六十歲之間,相貌說醜不醜,說俊不俊,不去理睬譚公,向譚婆道:「小娟,近來過得快活麼?」這譚婆人高馬大,白髮如銀,滿臉皺紋,居然名字叫做「小娟」,嬌嬌滴滴,全不相襯,眾人聽了都覺好笑。但每個老太太都曾年輕過來,小姑娘時叫做「小娟」,老了總不成改名叫做「老娟」?

  段譽心中正想著這件事,又聽得馬蹄聲響,又有數匹馬馳來,這一次卻奔跑並不急驟。喬峰卻在打量那名叫「趙錢孫」之人,猜不透他到底是何等樣人物。只想他和譚公、譚婆相識,而在驢背上所露的這手縮骨功又是如此出神入化,自是非同尋常的高手,然而既是一流高手,自己卻從來未曾聽過他的名字,不免奇怪。

  那數乘馬來到杏子林中,前面是五個青年人,一色的濃眉大眼,容貌甚為相似,年紀最大的三十餘歲,最小的二十餘歲,顯然是一母同胞的五兄弟。吳長風大叫道:「泰山五雄到了,好極,好極!甚麼風把你們哥兒五個一齊吹來啊!」泰山五雄中的老三叫做單叔山,和吳長風是忘年之交,他搶著說道:「吳四哥你好,我爹爹也來啦。」吳長風臉上微微變色,道:「當真,你爹爹——」他做了違犯幫規之事,心下正虛,聽到泰山「鐵面判官」單正突然到來,不由得暗自慌亂。須知「鐵面判官」單正生平嫉惡如仇,只要知道江湖上有甚麼不公道之事,定然伸手要管。他本身武功已然極高,除了親生的五個兒子外,又廣收門徒,徒子徒孫,共達一百餘人,「泰山單家」的名頭,在武林中誰都忌憚三分。跟著一騎馬馳進林中,泰山五雄一齊上前拉住馬頭,馬背上一個身穿薄綢長袍的老者飄身而下,向喬峰拱手道:「喬幫主,單正不請自來,打擾了。」

  喬峰久聞單正之名,今日也是初見,但見他滿臉紅光,當得起「童顏鶴髮」四字,神情卻甚謙和,不似江湖上傳說的出手無情,當即抱拳還禮,說道:「若知單老前輩大駕光臨,早該遠迎才是。」那倒騎驢子的人忽然怪聲道:「好哇!鐵面判官到來,就該遠迎。我『鐵屁股判官』到來,你就不該遠迎了。」眾人聽到「鐵屁股判官」這五個字的怪綽號,無不哈哈大笑,王玉燕、阿朱、阿碧三人雖覺笑之不雅,卻也不禁嫣然。

  「泰山五雄」聽這人如此說,自知他是有心侮辱自己的父親,五人勃然變色,只是單家家規極嚴,單正自己既未發話,做兒子的誰也不敢強行出頭。

  那單正修養甚好,一時又捉摸不定這怪人的來歷,裝作並未聽見,說道:「請馬夫人出來敘話。」林子後轉出一頂小轎,兩名健僕抬著,快步如飛,來到林中一放,揭開了轎帷。只見轎中緩步走出一位全身縞素的少婦來。那少婦低下了頭,向喬峰盈盈拜了下去,說道:「未亡人馬門溫氏,參見幫主。」喬峰和馬大元除了幫中事務之外,平時甚少見面,這位馬夫人不出家門,更是沒有見過。當下還了一禮,說道:「嫂嫂,有禮!」

  馬夫人道:「先夫不幸亡故,多承幫主及眾位伯伯叔叔,照料喪事,未亡人衷心銘感。」她話聲極是清脆,聽來年紀甚輕,只是她始終眼望地下,見不清她的容貌。喬峰鑒貌辨色,情知馬夫人必已發見了丈夫亡故的重大線索,這才親身趕到,但幫中之事她不先稟報幫主,卻去尋鐵面判官作主,其中實是大有蹊蹺。

  喬峰回頭向執法長老白世鏡望去,白世鏡的眼光卻也正在此時向他瞧來,兩人的目光之中,均是充滿了驚疑。喬峰先接外客,再論本幫的幫務,向單正道:「單老前輩,華山沖霄洞譚氏伉儷,不知是否素識?」單正抱拳道:「久仰譚氏伉儷的威名,幸會,幸會。」喬峰道:「譚老爺子,這一位前輩,請你給在下引見,以免失了禮數。」譚公尚未答話,那騎驢客搶著說道:「我姓雙,名歪,外號叫作『鐵屁股判官』。」鐵面判官單正修養再好,這時也不禁怒氣上衝,心想:我姓單,你就姓雙,我叫正,你就叫歪,這不是衝著我來麼?正待發作,譚婆卻道:「單老爺子,你莫聽趙錢孫隨口胡說,這人是個癲子,當不得真。」

  喬峰道:「眾位,此間並無座位,只好隨意坐下了。」他見眾人分別坐定,說道:「一日之間,會見眾位前輩高人,真是不勝榮幸。不知眾位駕到,有何見教?」單正道:「喬幫主,貴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,數百年來俠名播於天下,武林中提起『丐幫』二字,誰都十分敬重,我單某向來也是極為心儀的。」

  喬峰道:「不敢!」趙錢孫道:「喬幫主,貴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,數百年來俠名播於天下,武林中提起『丐幫』兩字,誰都十分敬重,我雙某向來也是極為心儀的。」

  他這番話和單正讚的一模一樣,就是將「單某」的「單」字改成了「雙」字,喬峰知道武林中這些前輩高人大都有副希奇古怪的脾氣,這趙錢孫處處和單正挑眼,不知真意如何,自己總之是雙方都不得罪就是,於是也跟著說了句:「不敢!」單正微微一笑,向大兒子單伯山道:「伯山,餘下來的話,你跟喬幫主說。旁人若是要學我兒子,儘管學個十足便是。」

  眾人聽了,都不禁打個哈哈,心想這鐵面判官道貌岸然,倒也陰損得緊,趙錢孫若是再跟著單伯山學嘴學舌,那就變成學做他兒子了。不料趙錢孫說道:「伯山,餘下來的話,你跟喬幫主說。旁人若是要學我兒子,儘管學個十足便是。」這麼一來,反而給趙錢孫討了便宜去,認了是單伯山的父親。單正最小的兒子單小山火氣最猛,大聲罵道:「他媽的,這不是活得不耐煩了麼?」趙錢孫自言自語:「他媽的,這種兒子,生四個已經太多,第五個實在不必生,嘿嘿,也不知是不是親生的。」

  說到這個地步,便是泥人也有土性兒,單正向趙錢孫道:「咱們在丐幫是客,爭鬧起來,那是不給主人面子,待此間事了之後,我再來領教閣下的高招。伯山,你自管說罷!」趙錢孫又學著他道:「咱們在丐幫是客,爭鬧起來,那是不給主人面子,待此間事了之後,我再來領教閣下的高招。伯山,老子叫你說,你自管說罷!」

  單伯山恨不得衝上前去,拔刀猛砍他幾刀,方消心頭之恨,當下強忍怒氣,向喬峰道:「喬幫主,貴幫之事,咱們父子原是不敢干預,但我爹爹說:君子愛人以德——」他說到這裏,眼光瞧向趙錢孫,看他是否又再學舌,若是照學,勢必也要學「但我爹爹說:君子愛人以德」,那便是叫單正為「爹爹」了。

  不料趙錢孫竟然也是一句一句的照說,說道:「喬幫主,貴幫之事,咱父子原是不敢干預,但我兒子說:君子愛人以德。」他將「爹爹」兩字改成「兒子」,那明明佔單正的便宜。眾人一聽,都是眉頭深皺,覺得趙錢孫太也過份,只怕當場便要流血。單正道:「閣下一味跟我過不去,但在下與閣下素不相識,不知甚麼地方得罪了你,倒要請閣下明白示知。若是在下的不是,即行向閣下賠禮請罪便是。」眾人心下暗讚單正了得,不愧是中原得享大名的俠義之輩。

  趙錢孫道:「你沒得罪我,可是得罪了小娟,這比得罪我更加可惡十倍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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