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 |
一一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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全冠清道:「我這時說了,眾兄弟誰也不信,還道我全冠清貪生怕死,亂嚼舌根。我早已拼著一死,何必死後再落罵名。」白世鏡大聲道:「幫主,這人詭計多端,信口胡說一頓,只盼你也饒了他的性命。執法弟子,取法刀行刑。」一名執法弟子應道:「是!」邁步上前,取過一柄法刀,走到全冠清身前。喬峰目不轉睛的凝視著全冠清的臉色,只見他只有憤憤不平之容,神色間既無奸詐譎獪,亦無畏懼惶恐,心下更是起疑,向那執法弟子道:「將法刀給我。」那執法弟子雙手捧刀,躬身呈上。 喬峰接過法刀,說道:「全舵主,你說知道我身世真相,又說此事與本幫安危有關,到底真相如何,卻又不敢吐實。」說到這裏,將這柄法刀還入包袱之中,包了起來,放入自己懷中,說道:「你煽動叛亂,一死難免,只是今日暫且寄下,待真相大白之後,我再親自殺你。喬峰並非一味婆婆媽媽,賣好示惠之輩,若是決心殺你,諒你也逃不出我的手掌。你去罷,解下背上布袋,自今而後,丐幫中沒了你這號人物。」 所謂「解下背上布袋」,那便是驅除出幫之意。丐幫弟子,除了初入幫而全無職司者之外,每人背上均有布袋,多則九袋,少則一袋,以布袋多寡而定輩份職位之高下。全冠清聽喬峰命他解下背上布袋,眼光中陡然間露出殺氣,一轉身便搶過了一柄法刀,手腕翻處,將刀尖對準了自己胸口。須知江湖上幫會中人若是被逐出幫,那實是難以形容的奇恥大辱,較之當場處死,往往是更加令人無法忍受。喬峰冷冷的瞧著他,看他這一刀是否真的戳了下去。 全冠清持法刀那隻手極是堅穩,竟不顫抖,他轉頭向著喬峰,兩人你望著我,我望著你,一時之間,杏子林中更無半點聲息。全冠清忽道:「喬峰,你好泰然自若,難道你自己真的不知?」喬峰道:「知道甚麼?」全冠清口唇動了一動,終於並不說話,緩緩的將法刀放還原處,再緩緩將背上的八隻布袋,一隻隻的解了下來,恭恭敬敬的放在地下。 段譽明知此人極是陰毒厲害,但見到他自解布袋時這等痛苦的神情,也不禁為他難受。全冠清解到第五隻布袋時,忽然馬蹄聲響,有馬匹自外急奔而來,跟著傳來一兩聲口哨。群丐中有人發哨相應,那乘馬越奔越快,越奔越近。吳長風喃喃的道:「有甚麼緊急變故?」那乘馬尚未奔到,忽然間東首也有一乘馬奔來,只是相距尚遠,蹄聲隱隱,一時還分不清它馳向何方。 片刻之間,北方那乘馬已奔到了林外,只見一人縱馬入林,翻身下鞍。那人寬袍大袖,衣飾甚是華麗,他極迅速的除去外衣,露出裏面鶉衣百結的丐幫裝束,段譽微一思索,即明其理:原來丐幫中人乘馬馳驟,極易引入注目,官府中人,往往更予干涉,但傳報緊急訊息之人,必須乘馬,是以急足信使便裝成富商大豪的模樣,但裏面必是仍服鶉衣,以示不敢忘本。 那人恭恭敬敬走到大信分舵的舵主眼前,呈上小小一個包裹,說道:「緊急軍情——」只說了這四個字,便喘氣不已,突然之間,他乘來的那匹馬一聲悲嘶,滾倒在地,竟然是脫力而死。那信使身子搖搖晃晃,猛地噴出一口鮮血,直挺挺的撲向地下。顯而易見,一人一馬長途奔馳,都已精疲力竭。大信舵舵主認得這信使是本舵派往契丹刺探消息的弟子,位屬五袋,職司已然不低。契丹國是大宋當前的大敵,時時興兵犯境,佔土擾民,為害不小,丐幫常有諜使來往兩國,暗助大宋。他見這五袋弟子如此奮不顧身,所傳的訊息自然極為重要,且必異常緊急,當下竟不開拆,捧著那個小包,呈到喬峰手裏,說道:「契丹國軍情。」 喬了接過包裹,打了開來,只見裏面裹著一枚小小的蠟丸。他將蠟丸捏碎,取出一個紙團,正要展開來看,忽聽得馬蹄聲緊,東首那乘馬已奔向林中。馬頭剛在林中出現,馬背上的乘客已飛身而下,喝道:「喬峰,這契丹國的軍情,你不能看。」眾人都是一驚,看那人時,只見他白鬚飄動,穿著一身補丁累累的鶉衣,是個年紀極高的老丐。傳功、執法兩長老一齊站起身來,說道:「徐長老,何事大駕光臨?」 群丐聽得徐長老到來,都是聳然動容。原來這徐長老在丐幫中輩份極高,今年已有八十七歲,前任汪幫主都尊他一聲「師伯」,丐幫之中,沒一個不是他的後輩。他退隱已久,早已不問世務。喬峰和傳功、執法等長老每年循例去向他請安問好,也只是隨便說說幫中家常而已。不料這時候他突然趕到,而且制止喬峰閱看契丹軍情,眾人自是無不驚訝。喬峰立即左手一緊,握住紙團,躬身施禮,道:「徐長老安好!」跟著攤開手掌,將那紙團送到徐長老面前。 喬峰是丐幫的一幫之主,雖說輩份比徐長老為低,但遇到幫中大事,終究是由他發號施令,別說是徐長老,便是前代的歷位幫主復生,那也是非得遵從不可。不料徐長老不許他觀看來自契丹國的軍情急報,他竟然毫不抗拒,連徐長老也是一愕。徐長老知道此事極關重大,說道:「得罪!」從喬峰手掌中將紙團取了過來,握在左手之中,朗聲說道:「馬大元馬兄弟的遺孀馬夫人,即將到來,向諸位有所陳說,大夥兒請待她片刻如何?」眾丐都眼望喬峰,瞧他有何話說。 喬峰道:「假若此事關連重大,咱們便在這裏等她不妨。」徐長老道:「此事關連重大。」說了這六個字,再也不說甚麼,向喬峰補行參見幫主之禮,便即坐在一旁。段譽心下嘀咕,乘機又想找些話題和玉燕說說,便向她低聲道:「王姑娘,丐幫中的事情真多。咱們且避了開去呢,還是在旁瞧瞧熱鬧。」玉燕皺著眉頭道:「咱們是外人,本不該參預旁人的機密大事,不過——不過——他們所爭的事情跟我表哥有關,我想聽聽。」 段譽附和道:「是啊,那位馬副幫主據說是你表兄殺的,這下一個無依無靠的寡婦,想必十分的伶仃可憐。」玉燕忙道:「不!不!馬副幫主不是我表哥殺的,喬幫主不是也這樣說麼?」正說到此處,馬蹄之聲又作,兩騎馬奔向杏林而來。原來丐幫人眾在道路旁留下了本幫特用的記號,本幫幫眾便能循著記認,來到聚會之所。 眾人只道其中一人必是馬大元之妻,那知馬上乘客是一個老翁,一個老嫗,男的極為矮小,而女的極是高大,兩人相映成趣。喬峰一見,急忙站起相迎,說道:「華山沖霄洞譚公、譚婆賢伉儷駕到,有失遠迎,喬峰這裏謝過。」徐長老和傳功、執法等六長老一齊上前行禮。段譽見了這等情狀,知道這譚公、譚婆必是武林中來頭極大的人物。只聽那譚婆說道:「喬幫主,你肩頭上插了這幾把玩意幹甚麼啊。」手臂一長,立時便將他肩上的四柄法刀拔了下來,手法實是快到了極處。她這一拔刀,譚公即刻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,拔去瓷塞,倒出藥粉,敷在喬峰的肩頭。這金創藥一敷上,創口中如噴泉一般的鮮血立時便即止住。 譚婆拔刀手法之快,已是人所罕見,但終究是一種武功,然譚公取瓶、換塞、倒藥、敷傷、止血,幾個動作乾淨利落,雖是快得異常,卻是人人瞧得清清楚楚,真如變魔術一般,而金創藥止血的神效,更是不可思議,藥到血停,絕不遲延。喬峰早知譚公、譚婆這對夫妻乃是武林中的前輩高人,這時他二人平白無端的出手替自己拔刀治傷,雖然微嫌魯莽,心下卻也不禁好生感激,口中稱謝之際,只覺肩頭由痛變癢,竟是疼痛大減。譚婆又問:「喬幫主,是誰這麼大膽,竟敢用刀傷你?」 喬峰笑道:「我是自己刺的。」譚婆奇道:「為甚麼自己刺自己?活得不耐煩了麼?」喬峰心想:「我幫中內叛之事,不能向外人明言,損了本幫和眾位長老的臉面。」便道:「我自己刺著玩兒的,這肩頭皮粗肉厚,也傷不到筋骨。」宋奚陳吳四長老聽喬峰替自己隱瞞真相,不由得暗暗自愧。 譚婆哈哈一笑道:「你撒甚麼謊兒?我知道啦,你鬼精靈的,打聽到譚公新得冰蠶和白玉蟾蜍,合成了靈驗無比的傷藥,是以試試來了。」喬峰既不說是,也不說否,只是微微一笑,心想:「這位老婆婆大是戇直。世上卻有誰這麼空閒,自己在身上戳幾刀,來試你的藥靈是不靈。」譚婆問道:「馬寡婦呢,她巴巴的請咱們來,自己怎麼還不到。」 喬峰愕然之際,忽然間蹄聲得得,一頭驢子闖進林來,驢上一人倒轉而騎,背向驢頭,臉朝驢尾。譚婆勃然大怒,喝道:「趙錢孫,見了譚家婆婆也是這般無禮,我打你的屁股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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